城西粥厂孩童饿殍事件,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江安府衙内外激起了巨大波澜。林闻轩当日“彻查”的严令犹在耳边,府衙上下气氛凝重,人人自危。
二堂之上,林闻轩面沉如水,端坐公案之后。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堂下跪着的几个人——城西粥厂那名胖管事贾富贵,以及他手下几个核心的经办胥吏。钱师爷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
“贾富贵!”林闻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本官再问你最后一次,拨付给城西粥厂的米粮,究竟是多少?熬成粥后,又该是何等稠度?那死去的孩童,为何连一口活命的稠粥都喝不上?!”
贾富贵早已吓得体如筛糠,汗出如浆,肥硕的身体几乎要瘫软在地。他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府库拨付的米粮,账目上……账目上是多少,小的就领了多少啊!只是……只是这米粮转运、储存,难免有些……有些‘鼠耗雀啄’,此乃……此乃历来之惯例啊!加之熬粥需要柴火、人工,这些开销……都……都需从里面折算……”
“惯例?折算?”林闻轩猛地一拍惊堂木,巨响在堂内回荡,吓得贾富贵一哆嗦,“好一个‘惯例’!好一个‘折算’!就是你们这所谓的‘惯例’,活活饿死了一个孩童!就是你们这无耻的‘折算’,让朝廷的赈济仁政,变成了盘剥饥民的酷政!”
他越说越怒,霍然起身,走到贾富贵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你以为本官不知?什么‘鼠耗雀啄’!什么柴火人工!分明是你们层层克扣,中饱私囊!那孩童死时嘴角的粥渍,清可见影!这就是你们熬的‘粥’?!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任你愚弄吗?!”
林闻轩的怒吼声震屋瓦,显示着他此刻绝非演戏,而是真真切切地被触怒了。那孩童死不瞑目的样子,深深刺激了他。
贾富贵被这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小的也是没办法啊!上面……上面各位老爷们的‘常例’要孝敬,下面办事的弟兄们要‘辛苦钱’……这米粮经过一道道手,到了小的这里,实在是……实在是所剩无几了啊!小的若严格按照定额熬粥,只怕……只怕连这口稀汤都供不上了哇!”
他这话,看似求饶,实则已将矛头隐隐指向了“上面”和整个运作体系。
“放肆!”林闻轩厉声打断他,“死到临头,还敢攀扯!你的意思是,是本官,是府衙的各位大人,指使你们克扣粮饷,荼毒百姓吗?!”
“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贾富贵连连磕头,额头已是青紫一片,“小的只是……只是按以往的规矩办事……小的罪该万死!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啊!”
另外几个胥吏也纷纷磕头求饶,口径与贾富贵大同小异,都将责任推给“惯例”和“规矩”,无人承认自己主观贪墨。
林闻轩看着脚下这群磕头虫,胸中怒火翻腾,却又有一种无力感渐渐升起。他当然知道贾富贵没有完全说谎。这套“惯例”确实存在,而且盘根错节,牵涉甚广。他能揪住这几个小吏严惩,但能改变这沿袭已久的潜规则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立刻将这几人拖下去重责的冲动。他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需要线索,需要找到突破口,至少要知道,这“惯例”形成的利益链条,究竟延伸到了何处。
“来人!”林闻轩冷声道,“将贾富贵一干人等,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本官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待本官查明所有账目,再行处置!”
衙役上前,将哭嚎求饶的贾富贵等人拖了下去。
堂内恢复了寂静,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更重了。
钱师爷这时才缓缓上前,低声道:“大人息怒。此事……恐怕不宜深究过甚。”
林闻轩猛地转头盯着他:“不宜深究?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无法无天?今日饿死一个孩童,明日就可能激起民变!”
钱师爷叹了口气:“大人,贾富贵虽言语可憎,但有一句未必是假。这‘惯例’……非一日形成,亦非一人之过。牵一发而动全身啊。若真要彻查账目,追索每一粒米粮的去向,只怕……会牵扯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人,到时局面恐更难收拾。”
林闻轩沉默了。他明白钱师爷的意思。这赈灾款项的拨付、采买、发放,各个环节,恐怕早已被各种关系网渗透。查下去,会查到谁?是衙内的同僚?是负责采买的“老熟人”?还是……甚至可能牵涉到他自己批准的那些带有“操作空间”的条陈?
他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