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闻轩在钱师爷的引领下,穿过县衙二堂一侧的月亮门,踏入了一个与前面公堂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县衙的档案库,俗称“架阁库”。甫一进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臭、纸张霉变和灰尘的沉闷气息便扑面而来,呛得林闻轩忍不住以袖掩鼻,轻咳了两声。库内光线昏暗,仅靠几扇高而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隐约照亮了室内光景。只见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匣子,有些堆积过高,已然歪斜,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墙角挂着蛛网,地上散落着一些零散的纸张,上面字迹模糊,早已辨不清内容。
“县尊大人见谅,”钱师爷赔着笑,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咱这云山县,穷山恶水,衙署年久失修,这架阁库更是……唉,能让它立着不倒,已是不易了。”
林闻轩眉头微蹙,没有接话。他走到一排木架前,随手抽出一个卷宗匣,入手沉甸甸的,匣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灰。他打开匣盖,里面是捆扎整齐的案卷,纸张已然泛黄发脆,边角多有破损。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份,展开。这是一桩五年前的田产纠纷案,案卷记录潦草,证物清单含糊,最后的判词更是语焉不详,只简单写了“依律调解,两造息讼”八字。他连续翻看了几份,发现情况大同小异——盗窃案赃物去向不明,伤人案凶器描述模糊,债务纠纷则连基本的借据凭证都缺失严重。
“钱师爷,”林闻轩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些案卷,为何如此……简略?”
钱师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叹道:“大人明鉴,非是前任苏知县不尽心,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咱们云山县,税赋本就难以足额征收,朝廷拨付的办公用度更是年年克扣。衙署里这些书吏、衙役,薪俸微薄,有时连养家糊口都难。让他们细致记录、妥善保管这些案卷,实在是……力有未逮啊。很多时候,能勉强结案,不让事态扩大,已是万幸了。”
林闻轩沉默地听着,手指拂过卷宗上那模糊的墨迹。他知道钱师爷所言非虚,底层衙门的困窘他早有耳闻,但亲眼见到如此混乱不堪的档案,内心还是感到一阵阵发凉。这哪里是档案库,分明是一座被遗忘的废墟,埋葬着无数不清不楚的旧事和可能永远无法昭雪的冤屈。
“苏知县在任时,就没想过整顿一番?”他追问。
钱师爷目光闪烁,含糊道:“苏知县……自然是想的。只是,唉,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啊。加之……有些积年旧案,牵扯颇多,动一发而牵全身,不如……不如让它就这么睡着。”
“睡着?”林闻轩捕捉到他话里的深意,追问道:“哪些案子算是‘睡着’的?”
钱师爷面露难色,支吾着不肯明言。林闻轩也不逼他,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那眼神虽无凌厉之色,却自有一股不容敷衍的坚持。
僵持片刻,钱师爷终是妥协,他走到库房最深处一个阴暗的角落,费力地挪开几个空箱子,露出后面一个矮小、结实的铁皮柜。那柜子锈迹斑斑,与周围木架格格不入,上面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锁孔也蒙着厚厚的绿锈,显然已久未开启。
“大人,”钱师爷指着那铁皮柜,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这里面的,就是云山县近二十年来,真正‘动不得’的积案。钥匙……只有赵大人那里有一把。苏知县在任时,曾想打开查看,被赵大人……劝住了。”
林闻轩的心猛地一沉。一个被特意用铁柜锁起、钥匙由上司亲自保管、连前任知县都无权查看的“积年旧案”?这背后隐藏的,绝不会是小事。
他走近那铁皮柜,蹲下身,仔细打量着。柜体冰冷,锈迹斑斑,仿佛一头蛰伏的怪兽,沉默地守护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伸出手,轻轻拂去锁面上的灰尘,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微麻。
“都是些什么案子?”他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凝重。
钱师爷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畏惧:“具体的小人也不清楚,只是隐约听说,好像跟十几年前的一桩库银盗窃旧案有关,还牵扯到……几宗不了了之的人命官司。苏知县当时提过一句,说那柜子里……有‘吃人的东西’。”
“吃人的东西……”林闻轩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心头泛起寒意。他想起昨日堂上孙寡妇那绝望的眼神,想起赵德柱那看似粗豪实则精明的脸,又看了看眼前这冰冷的铁柜。这云山县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他原本只是想熟悉政务,理清旧案,以便顺利展开工作。现在看来,仅仅是打开这“积年旧案卷”,就可能触及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是装作不知,明哲保身,遵循钱师爷暗示的“不如让它睡着”的官场规则?还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铁皮柜,柜门上一道深刻的划痕映入眼帘,像是被什么利器猛烈撞击过。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这道痕迹,会不会是当年有人试图强行开锁留下的?那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钱师爷,”林闻轩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静,但眼神却锐利如刀,“这柜子,除了赵大人,当真再无钥匙可开?”
钱师爷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躬身:“确实如此,大人。赵大人对此柜极为重视,曾严令不得任何人靠近。”
林闻轩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他转身,看似随意地又在其他木架前翻看起那些无关紧要的案卷,仿佛对那铁皮柜失去了兴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冷的铁柜,那“吃人的东西”几个字,还有那道神秘的划痕,已经像一根根尖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知道,自己初来乍到,根基未稳,贸然去触碰这等隐秘,无异于以卵击石。赵德柱的“冰敬”“炭敬”尚未解决,此刻再节外生枝,实属不智。
然而,读书人的那份济世之心,那份对“不明不白”的天生反感,却又在胸腔里灼灼燃烧。孙寡妇的冤屈尚未洗刷,这铁柜之中又可能藏着更多沉沦的冤魂?若视而不见,他这官,当得有何意义?与那些他鄙夷的尸位素餐之辈,又有何区别?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让他心绪难平。
在架阁库又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林闻轩大致了解了普通案卷的混乱程度,便带着满腹心事和一身灰尘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深吸了一口不算清新的空气,试图驱散胸中的憋闷。
回到后衙书房,他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窗下。案头摆放着钱师爷刚刚送来的、需要他尽快熟悉的本县户籍、田亩图册,但他此刻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眼前,反复浮现着那幽暗库房、堆积如山的破烂卷宗,以及那个隐藏在角落、锈迹斑斑的铁皮柜。
“吃人的东西……”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着。
这“积年旧案卷”,就像云山县官场肌体上一个深可见骨、已然化脓的旧疮。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装作看不见,任由它继续溃烂,甚至自己也慢慢被这脓毒侵染;二是,想办法剜掉这个毒疮,哪怕过程会疼痛无比,甚至会引发更大的危险。
选择前者,或许能暂时安稳,但良知难安。
选择后者,前路必然荆棘密布,吉凶未卜。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老仆福伯端着一碗热茶走了进来。他看到林闻轩眉头紧锁、神思不属的样子,轻轻将茶碗放在桌上,关切地问:“少爷,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林闻轩抬起头,看着福伯布满皱纹却充满担忧的脸,心中一动。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福伯,你今日出去采买,可曾听到这县衙里,有什么……关于十几年前旧事的传言?比如,库银,或者什么人命官司?”
福伯愣了一下,仔细回想片刻,摇了摇头:“这倒不曾听说。不过……老奴在街角听几个老衙役闲磕牙,好像提过一句,说咱们这县衙……‘底下不干净’,尤其是一到下雨天,后院那口废弃的枯井附近,总觉得阴气重得很。”
“废弃的枯井?”林闻轩眸光一闪,“在何处?”
“就在后衙厨院再往西,那片荒废的园子里,平时没人去。”福伯答道,随即担心地看着林闻轩,“少爷,您问这个做什么?那些闲话,当不得真的。”
林闻轩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神色。
“没什么,随口问问。”他语气平淡,心中却已翻腾起巨浪。
架阁库的铁皮柜,衙役口中的“底下不干净”,后院荒园的废弃枯井……这些零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联着。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在无意中,触及了云山县深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冰山的一角。而这“积年旧案卷”,就是撬动这座冰山的第一道缝隙。
是退,还是进?
他放下茶碗,目光落在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上,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有些事,知道了,便无法再装作不知道。
这潭浑水,他恐怕是非蹚不可了。只是,该如何蹚,才能既不让自己瞬间没顶,又能窥见那水下的真相?
一个新的、更深的“坑”,在他面前悄然掘开。而他还不知道,这个坑里,埋藏的不仅是云山县的过去,更可能指向他未来命运的某种契机,或者……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