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翻涌,天地无声。
秦洛立于荒原中央,脚下龟裂的黄土透出铁锈般的暗红,像被无数鲜血浸透后又风干。风掠过,带起细碎的尘沙,每一粒都重若千钧,压得他骨骼吱呀作响。“第一重,枯木。”
老者的声音在虚空回荡,不含情绪,却像铁锤砸进秦洛的识海。他抬起右手,掌心纹路突然裂开,露出幽暗的灰光。周遭百丈内,最后一株倔强生长的野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叶片蜷曲、茎干干瘪,最终化作齑粉,簌簌落入尘土。可秦洛却感到一股滚烫的力量顺着手臂逆冲而上,所过之处,经脉像被刀刮,疼得他牙关渗血。“枯木非灭,而是夺。”老者的身影在灰雾里若隐若现,“夺天地生机,化为己用。你若能忍,便可进第二重——”话音未落,秦洛脚下的裂缝突然喷薄出漆黑烟丝,缠住他的脚踝,像无数细小的手,要把他拖进深渊。剧痛中,他看见更远处的大地正急速风化,天空的月色被染成死白。而自己的掌心,灰光凝成一枚扭曲的符文,形如枯死的古树年轮。“要么掌八荒,要么被八荒吞噬。”
老者最后一次开口,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下一瞬,烟丝暴涨,淹没了秦洛。
荒原之上,只剩一枚黯淡的灰色符印,静静悬浮,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
黑暗像黏稠的墨汁,从毛孔灌进骨髓。
秦洛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唯有心跳在耳膜里敲出铜鼓般的轰鸣——咚、咚、咚,一声比一声远,仿佛被拖向某个深不可测的渊底。忽然,一丝凉意落在眉心。那凉意极细,像荒原尽头的第一缕晨霜,却瞬间劈开混沌。黑暗被撕开一道银白裂缝,裂缝里映出倒悬的山河:枯海、折剑、折翼的巨禽、焚尽的城池……所有景物都在极速腐朽,又在下一瞬重生,周而复始。“这是……八荒的记忆?”
念头一起,凉意骤然化作冰针,沿着督脉一路刺下。剧痛让秦洛猛地弓身,却因此“看”见了自己的背脊——皮肤透明,骨血成灰,唯心脏处悬着那枚灰色符印,正缓缓旋转。每旋转一次,便有一条漆黑纹路顺着血管爬向全身。
纹路所到之处,生机被抽离,但与此同时,一股苍茫古老的意韵却填补了空缺。轰!
符印骤停,所有漆黑纹路同时亮起。
秦洛听见自己骨骼炸响,像荒原深处断裂的冰川。灰烬般的血肉簌簌剥落,又在半空凝成一枚枚细小符文,绕着他旋转。“枯木夺生,第二步——自夺。”
老者的声音近在耳畔,却又像隔着千年风沙。秦洛明白了:若扛不住,他的肉身便成灰烬;若扛住,这些符文就会重铸经脉,把“荒芜”刻进血骨。“那就夺我的。”
他咬碎舌尖,一口血喷向符印。血珠在触及符文的刹那被蒸成猩红雾气,雾气中浮现一株幼小的青芽——那是他藏于心底的最后一缕执念:师姐窗前未浇的水仙。青芽一现,漆黑纹路突然倒卷,如退潮。
符印疯狂震动,灰色光芒与青芽交缠,竟在秦洛胸腔内化作一幅诡异图景:一半荒漠,一半绿洲;一半枯死,一半勃发。两股力量撕扯,秦洛的瞳孔裂成双重——左眸灰寂,右眸青碧。就在意识即将溃散的瞬间,一声清越的剑鸣自天穹垂落。
黑暗被一剑劈开,一线月光笔直照在秦洛额心。月光里,老者负手而立,白发如银蛇狂舞。
他凝视秦洛,第一次露出复杂神色:“原来……你早已把‘生’藏在了‘死’里。”话音未落,老者抬指一点。
灰色符印与青芽同时炸碎,化作漫天光屑,倏地钻进秦洛眉心。黑暗退尽。
后山,月华如练。秦洛睁眼,发现自己仍盘坐在原地。
掌心那枚枯木纹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青脉络,像初春第一根藤蔓,自掌根蜿蜒至中指尖。风过,四周草木依旧枯萎。
可若有人以神识细察,便会发现——所有衰败的叶脉之下,都潜伏着极细的一缕青意,正在灰烬中静静孕育。
指尖青意未暖,山巅骤起腥风。
秦洛睁眼的一瞬,百丈外那棵半朽的老松轰然炸裂,木屑中掠出一道赤影——竟是一头火纹豺豹,背生骨翼,瞳孔里燃着幽蓝阴焰。它前爪落地之处,岩石化作熔浆,枯萎的花草被热浪一卷,飞灰复燃,像一场倒放的死亡。
“守渊兽?”秦洛认出了它颈间残缺的锁链符文,那是宗门镇压后山凶物的标记。
火纹豺豹却咧嘴,发出类似人声的沙哑低笑:“传承者……把你的‘青芽’给我。”
声未落,它已化作火线残影。秦洛只觉掌心刺痛,淡青脉络猛地亮起,藤蔓般缠住整只右臂,皮肤下青光与灰芒交错,硬生生架住豺豹撕来的利爪。
轰!
两股力量对冲,余波震裂山崖。秦洛倒滑三丈,胸口气血翻涌,却看见豺豹的右前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青意顺爪而上,一路吞噬赤焰。
豺豹厉啸,骨翼拍击,幽蓝阴焰暴涨,强行断去自己半只前爪,血洒成灰。灰血落地,竟长出一片细小的猩红菌丝,似活物般扭动。
“枯木夺生……你竟能反夺我火?”豺豹的瞳孔第一次收缩,露出忌惮。
秦洛低头,右臂青纹已蔓延至肩,像一柄未出鞘的春剑。他抬手,五指虚握——
“不是夺。”
灰青二色在他掌心旋转,凝成一枚指节大小的种子,外壳灰败,内里却孕着一点极亮的绿。
“是还。”
种子脱手,坠入满地菌丝。霎时,菌丝尖啸,化作黑烟;黑烟又被种子鲸吞。种子裂开,一株青藤破土而出,三息便缠住豺豹四肢。
藤蔓上绽出米粒大小的白花,花蕊却是幽蓝火。豺豹疯狂挣扎,火纹与青藤相互吞噬,发出骨肉焦糊的噼啪声。
秦洛踏前一步,五指收紧。
嘭——
豺豹炸成漫天火雨。火雨中,一点蓝焰被青藤卷回,没入秦洛掌心。青纹因此又亮一分,像饮了血。
山风忽静。
枯萎的地面上,以秦洛为圆心,三寸之内,青草悄悄抬头。
而更远的黑暗里,铁链拖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老者无声出现在秦洛身后,目光落在那株仍在生长的青藤上,轻声道:
“第二重‘葬花’的门槛,你已经踩到边了。”
“但真正的守渊兽,刚才只是嗅到味道的狗。”
“天亮之前,它们会成群而来。”
秦洛侧首,掌心的青藤无声缩回,化作一圈淡青刺青,缠绕腕骨。
“那就让它们来。”
月色下,少年眼底映出两点幽绿,像荒原尽头燃起的春火。
山月西沉,霜露暗凝。
后山死寂,像一截被岁月啃噬的枯骨,横陈在苍茫夜色里。风从断崖下倒卷上来,带着潮湿的血腥与炙热的焦糊,两种味道纠缠,仿佛有看不见的兽群正舔舐残火。
秦洛立在崖畔,右手垂落,青纹顺腕而下,在指尖凝出一滴晶莹的“碧烬”。那是方才豺豹幽蓝阴焰被青藤吞噬后,凝缩而成的火之精粹,看似温柔,却能在瞬息焚尽一座百丈森林。
他将碧烬轻轻弹向地面。
嗤——
草灰复燃,火线成圈,像一枚幽绿的瞳,静静凝视即将到来的黑暗。
老者没有走。
他负手立在三丈外,白发扬起,像一截被月光漂白的旧幡。
“守渊兽一共七头,刚才那只是最弱的小火。接下来,你会见到真正从渊底爬回来的东西。”
秦洛点头,声音低哑:“我需要时间。”
老者看他一眼,眸底掠过一抹极淡的怜悯,“那就自己争取。”
说罢,他抬手,指间多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
铃身刻着细小的荒古篆文:
“葬我以春,覆我以灰。”
老者屈指一弹,铜铃无声碎裂,化作千万缕灰色尘光,没入秦洛胸口。
“它能替你挡一次死,但只有一次。”
尘光入体,秦洛心口骤然滚烫,仿佛被烙下一枚无形的印。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震动。
轰——
东北方山石崩裂,一道黑影冲天而起。
那是一头生有双首的巨猿,高逾五丈,浑身覆盖玄铁般的黑鳞,鳞缝间流淌着赤红岩浆。它肩骨外突,各悬一颗腐烂的头颅,一哭一笑,哭声如婴啼,笑声似夜枭。
双首玄猿落地的瞬间,半边山坡塌陷,岩浆喷薄,顷刻将枯草化为赤流。
秦洛瞳孔微缩。
“熔骨啼魂……”
宗门《凶兽谱》记载,此猿生于幽渊火口,以地火淬骨,哭声能勾魂摄魄,笑声可碎人脏腑。
老者却已不见踪影,只余一缕叹息被夜风撕碎。
“孩子,别死太快。”
熔骨啼魂双首齐昂,哭声与笑声交叠,化作肉眼可见的灰色音浪,一圈圈扩散。
秦洛胸腔如遭重锤,心脏猛地一滞,血液逆流。
他咬破舌尖,剧痛令神识一清,右手青纹暴涨,五指虚握——
“枯木,夺!”
脚下枯萎的草灰骤然飞起,凝成一柄三丈灰矛,矛尖缠绕幽绿碧烬,直指玄猿左眼。
嗖!
灰矛破空,音爆如雷。
玄猿右侧头颅发出尖笑,左侧头颅却嚎啕大哭,声波叠加,竟在空中凝出一面灰白盾影。
灰矛撞盾,轰然炸碎,碧烬四溅。
火星落在玄猿鳞甲,嗤嗤作响,却仅留下几道焦痕。
秦洛眼神一沉。
“防御太强,必须近身。”
念头闪过的刹那,玄猿已暴冲而来,双拳擂地,岩浆如浪潮拍岸。
秦洛脚踏青藤,身形拔起,在半空翻身,左手并指如刀,划向玄猿颈侧。
指尖青纹化作薄刃,锋芒内敛。
噗——
刃口入肉三分,黑血喷溅。
玄猿怒吼,右首猛地回咬。
秦洛借力倒翻,却还是被笑声震得耳膜破裂,鲜血沿耳廓淌下。
他落地踉跄,胸口铜铃烙印骤亮,一股温润之力瞬息修复破损耳膜。
“只有一次……”
秦洛抬眼,目光森冷。
玄猿颈侧伤口黑血汩汩,却不见丝毫虚弱,反而愈发狂暴。
鳞甲缝隙间,岩浆逆流而上,凝成一柄赤红利刃,长达丈余。
利刃破空劈落,热浪灼得空气扭曲。
秦洛不躲不闪,右手青纹蔓延至肩背,竟在胸前交织成一副青藤甲胄。
轰!
利刃斩落,青藤甲胄瞬间焦黑,却也将岩浆之刃生生卡住。
秦洛五指如钩,扣住玄猿手腕,掌心灰色符印亮起——
“葬花,开!”
嘭!
玄猿整条右臂的鳞甲炸裂,无数灰青符丝钻入血肉,如根须汲取生机。
玄猿嘶吼,双首齐转,哭笑声化作实质波纹,轰然炸开。
秦洛胸口铜铃烙印再次滚烫,替他挡下大半冲击,但余波仍将他掀飞十丈,撞碎一株半枯巨松。
松木碎屑中,秦洛咳出一口血,血中混着点点碧烬火星。
他抬手,掌心那枚青藤种子已裂成两半,嫩芽蜷曲,似风中残烛。
玄猿右臂垂落,鳞甲尽褪,露出森森白骨,岩浆血液被符丝吞噬,化为灰败石壳。
但它仍有一战之力。
秦洛抹去嘴角血迹,眼底青碧与灰寂交替。
“还不够。”
他深吸一口气,左手并指,划破右手掌心。
鲜血涌出,却不是赤红,而是掺着碧烬的幽绿。
血落地面,青藤疯长,眨眼间铺满山崖,藤蔓上开满米粒白花,花蕊却是流动的灰火。
“枯木葬花,生死同根。”
秦洛低语,声音沙哑。
青藤如蛇,瞬间缠住玄猿双腿,白花贴鳞即绽,灰火钻入血肉。
玄猿疯狂挣扎,岩浆喷薄,却烧不尽越缠越紧的青藤。
秦洛一步步逼近,掌心裂口不断滴血,每一滴落地,便有更多青藤破土。
十丈、五丈、三丈……
玄猿双首哭声渐弱,笑声嘶哑。
秦洛抬手,五指张开,掌心灰色符印彻底亮起,化作一轮灰月。
“以荒为炉,以春为刃。”
灰月脱手,瞬间没入玄猿胸口。
下一息,玄猿庞大的身躯僵住。
灰月由内而外绽放,化作千万缕青灰光线,将它每一寸血肉切割成尘埃。
风一吹,玄猿如山般的身体轰然坍塌,只剩两截白骨滚落岩浆,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嘶吼。
青藤随之枯萎,白花凋零,灰烬中却浮现一颗拳头大小的赤红晶核。
秦洛弯腰拾起,晶核滚烫,内部似有岩浆流动。
他刚握住,晶核便裂开一道细缝,一缕赤火顺着指缝钻入青纹。
轰!
秦洛整条右臂瞬间通红,青纹与赤火纠缠,皮肤龟裂,渗出血丝。
剧痛中,他听见老者遥遥的声音:
“熔骨啼魂的晶核,可淬骨,也可焚心。”
秦洛咬牙,左手掐诀,灰色符印在胸口浮现,强行镇压赤火。
片刻后,赤火被青纹吞噬,右臂恢复常态,但青纹之下,多了一道暗红脉络,如火蛇潜伏。
秦洛长吐一口浊气,抬头望向更远的黑暗。
那里,铁链拖动的声音愈发密集,像无数厉鬼磨牙。
“还剩五头。”
他轻声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
山风忽起,吹散满地灰烬。
灰烬之下,一点嫩绿悄然探头,像是对即将到来的血腥,发出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