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秋,国子监外骤雨倾盆。
街巷行人仓皇奔走,唯有一袭青衫 雨中。
燕长倾负手立于青石板上,任凭雨箭穿身。满地书卷浸泡在雨水中,墨迹渐渐晕染开来,化作道道黑溪流向街角。
三百六十五个昼夜的心血,正在雨中消融。
孔克表的呵斥犹在耳畔:
算学小道,岂登大雅之堂!
惟孔孟之道,方可治国安邦!
汝竟蛊惑学子研习什么坠物抛物,荒废圣贤经义!
今日起,革除算学博士之职!
六驾马车碾过水洼停在监外。燕王朱棣踏着木阶下车,玄色披风在雨中翻飞:
燕博士怎在此淋雨?速速入内!
其余五位藩王——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闻声回首,但见那雨中身影竟比墨色更沉。
众人对燕长倾并不陌生,曾聆听过他讲授算学。
讲台上的燕长倾温文尔雅,谈吐风趣,偶尔抛出的新奇问题更是引人深思,回味无穷。
然而此刻的他却显得格外狼狈,往日风采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冷峻。
燕长倾缓缓抬眸,望向燕王朱棣,语气淡然:
“我已非国子监之人,殿下不必再称我为博士。”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未曾想这位令他印象深刻的算学博士竟已被革除。
他对燕长倾颇有好感,略一沉吟,开口道:
“此事想必另有隐情,稍后本王愿替博士向祭酒说情,想来祭酒会给本王几分薄面,博士重返国子监并非难事。”
朱棣言辞谦逊,却透着十足的把握。
以他亲王的身份,向区区从四品祭酒开口保下一名从九品博士,易如反掌。
然而燕长倾摇了摇头,婉拒道:
“多谢殿下美意,孔祭酒所言极是,算学确非正道,难与儒学并论。”
“不过,我另有一门学问,不知诸位殿下可有兴趣?”
他目光灼灼,扫过燕王朱棣、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
朱棣眉梢微挑,饶有兴致:“哦?是何学问?”
其余皇子亦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燕长倾一字一顿,声如寒冰:
“屠——”
“龙——”
“技——”
话音未落,天际骤然炸响惊雷!
轰隆——!
刺目的电光撕裂长空,九道雷霆接连劈落,将他身后酒楼的旗帜瞬间点燃!
火光冲天,酒楼内外一片混乱。
电光映照下,朱棣看清了暴雨中的燕长倾——那张脸冰冷如霜,睥睨众生!
“大胆!”
“放肆!”
“狂妄!”
怒喝声接连炸响,众皇子勃然变色!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猛然惊醒,脸色骤变,厉声喝道:
屠龙技?!
何谓屠龙?!
这龙又指何物?!
当今天下,除却父皇,谁人敢以龙自居?!
莫非这屠龙技,竟是要弑君弑父不成?!
仅此二字,便该诛灭九族!!!
铮——
四周侍卫纷纷拔刀,寒光凛冽,只待诸王令下,便要燕长倾血溅当场!!!
燕长倾面对众王震怒,神色不改,淡淡道:
世间既有千万人习降龙之术。
多一门屠龙技,又有何妨?!
屠龙技,正用可屠龙,反用可养龙!!!
是屠是养,是正是反,不在技法,而在习技之人。
学与不学,全凭殿下决断。
但容臣提醒诸位——
若他日大明不欲为降龙术所制,唯屠龙技可破之!!!
言罢转身便走,步履从容,竟无半分迟疑。
众侍卫欲拦又止,未得王命,终是退让。
任其身影渐隐风雨......
......
可要擒杀此獠?!
楚王朱桢目送燕长倾远去,眼中杀意翻涌。
若只他一人,早已令侍卫格杀勿论!
屠龙二字,岂是常人能言?!
但此刻兄长俱在,他不得不暂压杀心。
秦王朱樉正欲下令,忽闻燕王朱棣沉声道:
方才九道惊雷——
是要诛他,还是为这非常之语助威?!
朱棣说到后半句时,略微停顿,最终用非凡之语评价燕长倾的言辞。
此言一出,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皆是一怔,脑海中不约而同浮现方才的景象。
当燕长倾说出屠龙技三字时,九道雷霆接连劈落,却只在他周身炸响,未曾伤他分毫,反将四周酒楼尽数焚毁。
众人忆起他立于暴雨之中,神色淡然,不避不闪,任凭天雷轰落的场景。
即便尊贵如诸位亲王,此刻也不由陷入沉默。
若那九道惊雷并非惩戒狂言,而是为那非凡之语助威——
此人究竟是谁?
或者说,他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何等存在,方能一言引动天地雷霆相随?
这个时代,天命鬼神之说仍深入人心。
对这些皇子而言,除父皇朱元璋外,唯一令他们敬畏的,便是那缥缈难测的天命鬼神。
人间权贵,终究只限于人间。
古籍有载,圣人出世,必伴天地异象。
周王朱橚忽而低声说道。
此言更令众人沉默。
相较于虚无的天命,圣人之说他们更为熟悉。
儒家孔圣降世时,便有枯木逢春、百鸟来朝等异象,天雷不过是其中之一。
若燕长倾真是圣人临世,反倒更难应对。
传说圣人皆身负大气运,凡人若存恶念,轻则气运衰减,重则横祸加身!
沉默良久,燕王朱棣决然道:我们各遣人手暗中守护,只作观察,暂不接触,同时确保旁人不得惊扰他。
之后,再一同禀明大哥今日之事。
他不是说要传授我们屠龙之术吗?!
既如此,便随大哥同去听听,看他究竟能教些什么。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楚王朱桢、齐王朱榑眼中皆浮现思索之色。他们自然明白朱棣话中深意,事关屠龙之术,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更关键的是,即便贵为皇子亲王,面对屠龙之术这等大事,他们也无权擅自处置。自燕长倾说出那三个字起,普天之下有权决断此事的,唯有一人半而已。
一人是当朝天子,他们的父皇朱元璋;那半人则是当今太子,他们的大哥朱标。若为尚未确定的屠龙之术惊动日理万机的父皇,未免小题大做。
最稳妥之法,便是将此事禀报太子朱标,邀他同往聆听。即便日后真出纰漏,也有太子在前担当,他们也不算隐瞒不报。
沉思片刻,秦王朱樉率先开口:我赞同老四之议,诸位以为如何?
附议。
四哥所言极是。
就依四哥之计。
此法最为妥当。
晋王朱棡等人相继应和。见诸弟皆无异议,秦王朱樉当即决断:既如此,即刻入宫面见大哥。
今日国子监讲学,不听也罢!眼下再无比燕长倾所谓屠龙之术更重要之事!
......
奉天殿内,朱元璋已先一步获知消息。燕王朱棣等人终究低估了父皇的锦衣卫。当诸位皇子刚登上轿辇向皇宫行进时,亲王侍卫中已有数人悄然隐入人群,未激起半分波澜。
国子监外发生的事,知晓者寥寥。
护卫诸位皇子的亲王侍卫却皆亲耳所闻。这些侍卫中暗藏多少锦衣卫,唯有朱元璋心知肚明。
平日这些乔装的锦衣卫与寻常侍卫无异,皆是皇子们最忠心的护卫,甘愿以命相护。然遇特定情形,他们便恢复锦衣卫身份,将所见所闻悉数禀报朱元璋。
譬如今日所闻屠龙技之说,及目睹九道惊雷劈落的骇人景象,便值得立即上奏。
奉天殿内书房,朱元璋凝视案头刚呈上的急报,目光深沉。
奏报简述了燕长倾向众皇子自称通晓屠龙技,言毕竟有九雷轰顶之异象。同时提及太子朱标决定两日后率众皇子前往听讲。
燕长倾此名,朱元璋此前从未听闻。区区国子监从九品算学博士,本不入 法眼。然此人竟敢妄言屠龙技,更引天雷为证,不由令人深思。
毛骧。
朱元璋轻唤。
臣在!
锦衣卫指挥使应声而入。
彻查国子监算学博士燕长倾,一个时辰内朕要其全部底细。
遵旨!
转瞬间,燕长倾的详尽档案已呈御案。原来毛骧早命人同步搜集,以备圣询。
朱元璋略露赞许,展卷细阅。
燕长倾,至正十二年生......
父母双亡,孑然一身......
见此家世记载,朱元璋眉头微蹙,继续往下看去。
洪武九年,燕长倾出任国子监算学助教。次年与两位算学博士比试,皆胜之。两位博士心悦诚服,执 礼,自请降为助教,燕长倾遂晋升博士。
担任博士期间,其授课方式独树一帜,深受学子推崇。每授课三刻钟便休憩一刻钟,讲授两个时辰则休息半个时辰。常率学子进行各类实证研究:通过观察江海船只先见桅杆后见船身,论证大地为球体;又以抛掷物体验证万有引力,阐明地心引力维系万物之理;更通过测量两地日影差异,推算出大地周长八万里。
朱元璋阅毕这些记载,虽对部分内容难以理解,却被其严谨的论证所折服。尤其船只观测之例,令他忆及当年与陈友谅水战时的亲历见闻——确是先见桅杆后现船身,正合地球之说。其余引力测算、周长度量等专业推算虽超出其理解范畴,仍觉可信。
卷宗末记载:国子监祭酒孔克表以有违师道、贻误学子、败坏学风为由,将燕长倾革除。朱元璋敏锐察觉,此人在算学等领域的造诣堪称大才。若其所言非虚,那屠龙技之说恐非妄语!联想到奏疏所述一语惊雷的异象,这位开国 再难保持平静。
沉吟片刻,朱元璋目光渐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