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晟收剑入鞘,随着苏战回房更衣。待整理妥当转身时,却见苏蓁立在廊下,眉眼间凝着霜雪。他快步上前,温声问道:“方才还见你眉眼带笑,怎么转眼就蹙起了眉头?”
苏蓁倏然回神,眼波在苏晟面上轻轻一转,唇角扬起清浅的弧度:“不过是走了会神,哥哥多虑了。”
一行人移步沁嘉堂,还未进门便听得里头传来阵阵笑语。自苏媚出事以来,苏老夫人终日愁云满面,这般开怀实属罕见。苏战与薛北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讶异。踏进厅内,但见江慕云与苏瑞两房人早已到齐,而苏老夫人跟前正立着一对年轻男女。
老夫人见他们进来,含笑对那二人引见:“这便是你们常念着的大伯父一家。”又转向苏战这边,“这是我娘家兄弟的孙辈,华之与依依。”
燕华之、燕依依闻言,立即转身施礼。少年穿着竹青直裰,身形微丰,虽相貌寻常却自带书卷气;少女身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裙,外罩月白琵琶襟比甲,容貌竟与老夫人年轻时颇有几分神似,只是更添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她垂首行礼时,耳坠上的珍珠轻轻晃动,始终不敢抬眼与人直视。
苏蓁静立原地,目光如水银般从二人身上滑过。春光明媚,正是少年少女最好的年华。
轮到与苏蓁见礼时,苏蓁唇角微扬:“表姐姐总是低垂着眼,莫非是我面上有什么不妥?”
燕依依闻言一怔,下意识抬起眼帘,目光游移间带着几分惶惑,最终落向苏老夫人求助。
“依依初来府上,难免拘束。”苏老夫人眉头微蹙,“四丫头说话仔细些。”
这般毫不掩饰的回护,令苏战与薛北棠相视一眼,神色间已见不豫。他们断不会因着这层疏远的亲戚情分让苏蓁受委屈,待燕依依的态度便淡了几分。
苏老夫人犹自未觉,倒是一旁的苏恒眸光微动,若有所思地望向苏蓁。
“原是怕生。”苏蓁笑意盈盈,声如春风拂柳,“不妨事的,在府里住久了自然就惯了。这园子里的景致,总要慢慢看熟了才好。”
她话说得温软,字里行间却藏着若有似无的锋芒。燕依依赧然垂首,纤指不住绞着绢帕,仿佛多待片刻便要羞红了脸。倒是立在旁边的荆冠生从容自若,朝苏蓁施施然一揖,唇边始终噙着温文尔雅的笑意。
苏蓁的目光如寒霜般凝在燕依依身上,齿间几乎要磨出细微的声响。
这女子这般模样——羞怯、柔弱,仿佛不谙世事,总是低垂着眼帘,叫人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正因如此,当众人撞破她与苏晟醉卧同榻时,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斥责苏晟禽兽不如。
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张纯白如纸的面容下,藏着淬毒的心肠?正是这个看似无辜的女子,日后会给苏晟戴上绿巾,因失手杀害奸夫而将罪责推给苏晟,令他锒铛入狱。那些婚后频频出错的军务文书,苏晟坠马断腿的意外,桩桩件件都透着她的影子。
而最终,当苏晟的尸身在荷塘中被发现时,燕依依早已卷走大房所有银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人常说最毒妇人心,可苏蓁觉得,眼前这张兔子般温顺的脸,比毒蛇更令人胆寒。苏晟即便不喜这桩婚事,娶她过门后仍是真心相待。以他赤诚的性子,从未让燕依依受过半分委屈。
可这条毒蛇,终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苏蓁灼灼的目光几乎要将燕依依看穿,连素来粗枝大叶的苏晟都察觉异常。
苏蓁的目光仍凝在燕依依身上,那专注的视线让燕华之不由出声:“表妹妹为何一直瞧着依依?”
燕依依怯怯地退后半步,纤指轻扯燕华之的衣袖,似是要借他的身形遮挡自己。这般情态,倒真像是受了惊吓的小兽。
“表姐姿容出众,”苏蓁唇边漾开浅淡笑意,“让人移不开眼呢。”
立在角落的苏柔暗暗攥紧了帕子。如今苏蓁容貌渐盛,已分去她不少光彩,眼下又添了个燕依依,更叫她心中酸涩难言。
燕依依双颊飞红,声若蚊蚋:“妹妹过誉了,妹妹才是真美人。”
苏蓁但笑不语。
苏老夫人轻叩茶盏,道:“既然依依与华之来了府上,便是一家人。四丫头,大哥儿,你们平日多带着他们熟悉府中景致。”
明明府上还有苏恒、苏柔,再不济也有苏璇,偏偏只点了苏蓁与苏晟的名。
苏蓁唇角微扬,目光掠过始终低垂着头的燕依依,语气温软得恰到好处:“孙女儿定会好生照料表姐。”
她平日虽姿容清丽,此刻立于满堂女眷中,却自有一种超然气度。方才那抹从容浅笑,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风致。燕依依尚能维持镇定,一旁的燕华之却已看得痴了。
苏老夫人见状甚是满意,慈爱地朝燕依依招手:“你们都先退下吧。我与依依丫头再说会儿体己话,这么多年未见,总要问问家中近况。”
江慕云将老夫人这般情态看在眼里,心中微动,却仍是恭敬应声,随众人退出沁嘉堂。
行至廊下,燕华之快步追上苏蓁:“不知四妹妹平日有何喜好?”
走在前头的苏战夫妇未曾留意,苏晟却已警觉地护到妹妹身侧。
“不过读些闲书罢了。”苏蓁语气疏淡。
“巧了,我在家中也常以读书为乐。”燕华之笑道,“日后或许能与表妹切磋学问。”
苏蓁眼风轻扫,那目光中的轻蔑连苏晟都为之诧异——妹妹为何对初见面之人这般不友善?
“表哥说笑了。”苏蓁声音清凌凌的,“贵府藏书想必有限,若要讨教……不如我命人送几册孤本给表哥研读。”
这话语间的轻视再明白不过,燕华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沁嘉堂内,苏老夫人执着燕依依的手,目光慈爱地端详着她:这般品貌,当真难得。不知可曾许了人家?
回老夫人,燕依依声如细丝,还不曾议亲。
这倒巧了。苏老夫人笑意更深,你这般模样性情,若是能留在我们苏家做孙媳妇,那真是再好不过。
燕依依垂首不语,耳根却悄悄染上绯色,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他们燕家不过是寻常商贾,听闻祖上有个姑奶奶在京中显贵了,这才让兄妹二人上汴京投奔,盼着能得些照拂。自踏入苏府那刻起,燕依依就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若能嫁入将军府,从此便是锦衣玉食的少夫人,这般前程,怎不教她心潮暗涌?
只是面上仍要作出一副娴静模样。
苏老夫人轻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这年纪,与老大家的晟儿正相配。如今晟儿在军中任副将,更难得的是,至今还未定亲。
自荆家兄妹入住苏府以来,府中便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谁不知苏老夫人向来精明算计,从不是慷慨大方之人。可面对这多年未见、分明是来打秋风的远房亲戚,她非但没有半分怠慢,反而待他们格外亲厚,时常赏赐银钱物件。
更奇的是,这二人也似要在府中长住般,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下人们最会察言观色,见老夫人这般态度,自然也都对燕家兄妹礼遇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