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南怔在原地，目光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她。他向来在尚学院里肆无忌惮，自小被宠着长大，行事从来无所顾忌。今日原只想给苏蓁一个教训，谁曾想她不仅毫无惧色，反倒与他针锋相对？此刻她这番话，倒显得落了下风的人是他。
温南真有这个胆量吗？
且不说他是否真有这份勇气，即便他敢，他能承担得起后果吗？温家少爷可以凭一时冲动行事，但温家呢？若今日苏蓁当真命丧他手，莫说一命抵一命，便是苏战将蔡家上下屠戮殆尽再负荆请罪，也未必做不出来。
更何况，他确实不敢。
他向来只会逞口舌之快，从未真正上过战场，连血都未曾沾过。他的箭术在学院里数一数二，可射中的从来都是草靶或是飞禽走兽，活生生的人，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此刻已是骑虎难下。苏蓁一个弱质女流尚且如此镇定，他若临阵退缩，明日还有何颜面踏出府门？
想到这里，苏蓁强自挺直腰板，语气愈发张扬：“任你说得天花乱坠，终究要在射场上见真章。现在说得轻巧，待会儿可别吓得腿软求饶。”他的用词愈发粗鄙，倒像是在掩饰内心深处的慌乱。苏蓁越是平静，他就越是焦躁，仿佛只有见到对方惊慌失措的模样，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不安。
苏蓁平静地走向院考台验台，从官员手中接过那两个苹果。暗黄色的草果在她掌心微微晃动，底下传来压抑的窃笑声。
“她还真敢上去。”林新悦冷笑着，“待会拉弓射箭时，怕是要当场失态。”
“且看她能装到几时。”他身旁的少女宋园园抿嘴轻笑，“这般强自镇定，待会若是腿软跌倒，那才叫精彩。”
院考官高声宣读规则时，苏蓁却忽然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温南身上。那眼神清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他强装镇定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怯懦。
温南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他忽然意识到，这场比试从一开始就偏离了他的预想。苏蓁每一个从容的动作，都在无声地瓦解他辛苦维持的威势。她头顶草果站在场中的模样，不像是个被迫接受挑战的弱女子，反倒像个审视众生的审判者。
场边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某种异样——那个站在高台之上的少女，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宋园园轻轻抚着袖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好奇：“自大晋开朝以来的校验场上，何曾有过男子向女子发起武类挑战的先例？苏家四妹妹这般境遇，倒真是头一遭了。只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真失了体面，往后可如何自处？”
江慕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语气透着急切：“四姑娘怎的这般固执？若是温家公子一时失手该如何是好？”她心中暗恼，若苏蓁真有个闪失，苏战那边定然不会轻饶了她。
“二嫂何必忧心？”吴淑娴执起茶盏，语气云淡风轻，“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玩闹罢了。温公子又不是不知轻重的孩童，只要四姑娘肯说句软话，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愿她莫要因一时意气，误了大事。”
她三言两语便将这性命攸关的比试说成是孩童嬉戏。横竖掌家的是江慕云，真出了事自然由她担着。这番话倒是说进了江慕云心坎里——若不是苏蓁执意逞强，又怎会陷入这般境地？
“且宽心。”吴淑娴又温声劝道，“温公子想必也只是想吓唬吓唬四姑娘。这般场合，谁不讲究个风度？此刻叫停反倒不妥。”
苏柔挨着江慕云轻声道：“母亲不必担忧，温公子的箭术向来精准。”她眼底掠过一丝暗芒，想起苏蓁屡次阻挠她成为皇子妃的夙愿，此刻只盼着这个妹妹当众出丑。若是能在众人面前失态，那才真是遂了她的心意。
苏媚的目光掠过场中那道挺立的身影，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她原想看到的是苏蓁惊慌失措的模样，想看她颤抖着跪地求饶的狼狈。可此刻的苏蓁，竟像一株迎着风雪的青竹，纹丝不动地立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央。
温南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他缓缓拉开弓弦，目光紧锁三丈外那两个左右肩膀各顶着一个苹果的身影。他在心中暗暗祈求：只要她露出一丝怯意，哪怕只是眼神闪烁，他就能顺势收场，好好奚落她一番。
可苏蓁始终静立如初。山风卷起她淡青色的披风，衣袂翻飞间，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容竟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反倒让持弓的温南显得局促不安。
苏媚的眉头越蹙越紧。这完全不是她预想中的场面——那个素来怯懦的堂妹，何时有了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观席间渐渐响起细碎的议论声。众人望着场中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原先对“废材”的刻板印象正在悄然瓦解。能在利箭指向下依然保持这般从容，若非继承了苏将军临危不乱的风骨，又该如何解释？
温南的指尖微微发颤。平日里三丈射靶对他而言易如反掌，此刻却觉得那两枚苹果遥不可及。苏蓁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我就在这里，你敢吗？”
弓弦震响，羽箭离弦。
那支箭却在半空中无力地晃了晃，竟连一半距离都未飞到便坠落在地。
场边顿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嗤笑。“温兄今日可是手下留情了？”有人高声打趣，“平日十丈穿杨的功夫，今日这三丈倒是心软了？”
温南仓促搭上第二支箭。这一次箭矢总算触及台前，却堪堪落在苏蓁鞋尖前三寸之处。饶是箭簇擦过青砖溅起火星，少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墨发飞扬，紫衣翩跹，她立在秋风中的身姿宛若一株雪中寒梅。
“哐当——”
长弓从蔡霖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上。整个校场霎时鸦雀无声。
风卷起校场上的尘沙，观礼席间鸦雀无声。此刻任谁都看得分明——真正在畏惧的人，根本不是沈妙。
苏蓁缓缓弯腰，拾起落在脚边的箭矢。她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此刻不是站在院考场上，而是在自家庭院中闲庭信步。
“方才温公子赐教两箭，”她声音清越，目光平静地望向对面，“现在，该我讨教了。”
她将箭矢在指间轻轻一转，这个本该显得轻佻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仪。
温南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