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廊,冷如刀割。
御膳房后殿的炊火阁内,却燃着一炉不熄之火。
那火极静,蓝白交缠,舔舐着北海温玉雕成的三足小鼎底,鼎中微沸,咕嘟声细若游丝,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
苏晏清坐在鼎前,背脊笔直,双目沉静。
她已两日未眠,眼底浮着淡淡的青影,指尖缠着粗布条,渗出的血迹在布上晕开成点点梅花。
每一刻钟,她都要亲手试温——不是用勺,不是用器,而是将手腕内侧贴上玉鼎边缘,默数三息。
太烫不行,太凉不行,唯有“贴腕不灼、触唇微暖”方可进献。
这是她为皇帝设下的第一道“心味”锚点。
无药、无香、无糖。
只取新磨米浆、山间乳泉、嫩姜汁液,文火慢煨七时辰,不取其味,而取其温。
这碗“暖玉羹”,不是疗身,是渡魂。
帘外,陈史官执笔而立,袍角被寒风吹得微微翻动。
他低头疾书:“帝三更惊起,手颤如风中叶,索‘汤’不得,怒掷杯盘。碎瓷溅至阶下,侍从无人敢近。”字落纸面,墨迹微颤。
他知道,那一声碎响,不只是瓷器落地,更是权柄崩裂的前兆。
梦香断了。
三十年来,自先帝起便悄然浸染朝堂的秘药“梦香”,以雪心藤为主引,辅以七种迷神之材,溶于膳食,令食者渐生依赖,喜怒随香而动。
百官嗜甜如命,唯恐失香一日;帝王夜不能寐,非此不得安枕。
而今,苏晏清亲手封灶,斩断供源。
她在赌。
赌皇帝残存的意志能否挣脱那无形锁链,赌这碗无味之羹能否唤醒他久违的“本觉”。
第三夜子时,门忽被撞开。
木门砰然砸地,火光剧烈摇晃。
皇帝披发跣足,赤脚踏在冰冷石砖上,手中匕首寒光凛冽,直抵苏晏清咽喉。
他双眼布满血丝,呼吸急促如野兽,额上青筋暴起:“你停了香……是不是也想让我疯?是不是你也想看着朕跪下去?像父皇那样,哭着求一口甜?”
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映出一个濒临崩溃的君王。
苏晏清没有退。
她甚至没有眨眼。
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托着一枚温玉匙——那是她祖父传下的老物,据说是当年第一代御膳总管亲手所琢,专用于试味。
玉质温润,常年受人气滋养,冬不寒,夏不燥。
她将玉匙递向皇帝,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风:“陛下若要杀臣,不妨先尝一口。”
皇帝盯着那玉匙,喉结滚动。
“这不是药。”她继续道,“也不是他们给的甜。”
火光静静燃烧,鼎中微响,米浆与泉水交融的气味淡淡升起,干净、朴素,近乎不存在。
她舀起一匙羹,轻轻吹了三息,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祭祀。
然后,她将勺沿低低递至皇帝唇边,低眉顺眼,如同喂哺幼童。
皇帝僵立片刻,终是张口。
入口刹那,他皱眉欲吐。
这哪里是汤?分明是水!寡淡无味,毫无味藉!
可苏晏清不动,也不劝。
她只是默默收回玉匙,再次舀起第二勺,吹得更久,递得更低,姿势更低微,眼神却更坚定。
一勺,两勺,三勺……
夜复一夜,她不曾合眼。
每一次进羹,都是对皇帝意志的试探,也是对自己心志的锤炼。
她知道,此刻宫墙之外,太后已暗调禁军至十步之内,玄镜司密报如雪片飞入萧决案前。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她便会死在这间小小的炊火阁里,连同这炉火、这鼎、这碗无味的羹,一同化为灰烬。
可她不能退。
三代御厨,守的不是灶,是人心。
祖父宁死不烹梦香,父亲含冤自尽于刑部大牢,母亲抱着她跪在雪地里求一道赦令——而那道令,从未下来。
她捧起的不是羹,是命。
第四日凌晨,天光未明,殿内只剩炉火低鸣。
皇帝忽然伸手,猛地抓住她裹着布条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他盯着她,眼中混沌稍退,竟有清明初现,声音沙哑如裂帛:“你……为什么不加甜?”
苏晏清垂眸,望着那双曾执掌天下生杀、如今却颤抖不止的手。
良久,她轻声道:
“甜是骗人的。”
可这温,是您跪在雪地里……第四日凌晨,天光未明,殿内只剩炉火低鸣,蓝白火焰在温玉鼎底悄然吞吐,映得四壁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魂灵。
皇帝忽然伸手,猛地抓住她裹着布条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
他盯着她,眼中混沌稍退,竟有清明初现,瞳孔深处似有一丝久远的记忆被轻轻拨动,声音沙哑如裂帛:“你……为什么不加甜?”
苏晏清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缓缓垂眸,目光落在他那只枯瘦颤抖、曾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手上——此刻却像一个迷途孩童般死死攥着她,仿佛她是唯一能将他从深渊拉回的绳索。
良久,她轻声道:“甜是骗人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滴水落入深井,激起层层回响。
“可这温,”她顿了顿,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是您跪在雪地里,宫女阿糯偷偷塞进您手心的实感。”
皇帝浑身一震。
那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浓雾——阿糯。
那个总在腊八熬米粥、会悄悄把暖炉塞进小太子袖中的宫婢。
那个在他被废黜东宫时,唯一敢哭着追出宫门的人。
那个后来……再也没人提起的人。
他猛然闭眼,两行浊泪滚落,砸进尚盛着半碗米羹的玉盏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陈史官执笔僵立,指尖冰凉。
他看见帝王肩头微微抽动,听见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自胸腔深处溢出,像困兽临终前的低吟。
他笔尖微颤,在竹简上记下:“帝啜泣,连尽三匙,问:‘她后来……去了哪?’”
无人应答。
只有风穿帘而入,吹熄了一角烛火。
苏晏清静静看着皇帝饮尽最后一口羹,看他靠在软榻上昏沉睡去,唇边还沾着一丝乳白米浆。
那张曾冷酷无情、被梦香操控三十年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稚弱与疲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甲的幼童。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脊背一软,几乎跌坐于地。
可就在此刻,喉间骤然涌上一股腥甜。
她迅速抬袖掩唇,暗红血迹悄然渗出绢纱,顺着指缝滑落,滴在裙裾上,无声无息。
舌底那枚祖父所传的梅核,早已碎成粉末。
那是她最后感知味道的方式——以剧酸刺激神经,强行唤醒味觉记忆,再凭经验与心觉推演火候。
如今,梅核已尽,她的世界再无五味。
她成了真正的“无味之人”。
但她笑了。极轻,极淡,如晨雾将散。
成了……他记得“人”了,不是药。
意识渐沉之际,帘外忽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压过满室疲倦的冷峻气息。
萧决掀帘而入。
玄黑披风拂动尘灰,他目光扫过满地残灰、碎瓷、染血的布条,最终落在虚脱倒地的苏晏清身上。
他一步上前,臂膀稳稳托住她下滑的身子,掌心贴上她后背,触到一片冰冷汗湿。
“苏晏清!”他低喝,声音罕见地失了平素的克制。
她倚在他怀中,气息微弱,却仍努力睁眼,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成了……陛下醒来了,不是因为香,是因为‘记得’。”
萧决凝视她苍白如纸的面容,额角青筋微跳。
他忽然察觉她袖口斑驳血迹,猛地掀开一看,心头骤紧。
她为了试温控火,竟用舌尖代勺,生生耗尽了最后一点感知之力。
“你喂的不是羹,”他声音低哑,几近耳语,却字字如钉,“是命。”
窗外,小温婢默默捧出第九只废玉碗,轻轻搁在铜盆中。
九只碗底,皆刻着同一二字——“不药”。
炉火将熄,晨光破云。新的一日,正从沉默的牺牲中艰难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