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货船三天后从羊城府返回。
饶开翰让礼房布置香案,张昊着官服,登仪门行礼,升堂拜印颂吾皇,搞定收工。
送别老饶一家子从赤礁港回来,又被宝琴缠住不放,他也乐于迁就,陪她巡视新窝,死过一回,他已经学会活在当下,此心安处即吾家。
按照宝琴的心意,后衙正院诸屋都要修葺,家具也要添置,若想收拾妥当,至少也得一个月,在此期间,二人依旧住在西跨院。
张昊寅时醒来,趁着诸念不起,守安宁之幽静,瞑目内观,形神合一,身心两忘。
修炼其实很简单,大学说,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道德经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这是最高法诀,余皆扯淡。
心定念止,识神退位,元神显现,或叫先天一气来复,古今中外一切修炼,仅此而已。
可惜心难定、念不止,不能入正定真静之境,释家烧不出舍利,密宗不会虹化,道家结不了金丹,功家得不到神通,修到死也是白搭。
他大约入静数秒,杂念便冒出来了,定静内景的世界太新奇,声色等五感上的刺激,筋骨皮肉的震动,都会让人禁不住胡思乱想。
此种地震海啸一般翻覆的内景,实质是人体从后天成人状态、返还先天婴儿的机制启动。
形神抱一,能无离乎?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是故,修炼又叫长生术,能让人多活几年罢了。
他吐口浊气,睁眼搬开压在身上的腿脚,宝琴随之便醒了,纱窗蒙蒙透着一丝天光。
“这才几时,早晨凉快,你再睡会儿,有我呢,怕什么。”
嘴里说着,翻身抱住他胳膊,又压了上来。
“就是有你我才怕,人家都劝丈夫奋发,你倒好,拉着我一块玩闹。”
张昊坐起来伸懒腰,老饶留下的账册他一直在看,昨晚熬了半夜,大致翻完,要不是今日是自己头天坐堂,真想睡个懒觉。
宝琴受了刺激,睡意顿消,爬起来拧他腰间软肉。
“破地方能干出什么名堂,除非咱掏自个儿荷包,还得超额完纳钱粮,不然哪得升迁,嘻嘻,说、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张昊不理她,挪去床沿穿鞋子,下面猛地一紧。
宝琴抓住变形金刚擎天柱,媚眼如丝说:
“咱们早些成亲吧,万一你说的是真,老了就不会这样,岂不是亏大了?”
张昊一招围魏救赵,趁机起身,见她红纱抹胸的吊带垂落半边,露出一团白腻,蓓蕾像个诱人采摘的小樱桃,禁不住便有些嘴馋。
“我真是服了你,诗书矜持都哪儿去了?一肚子全是少儿不宜,怕吃亏是吧,那好,今晚就让你哭!”
宝琴红着脸顶嘴:
“光说不练是小狗,我就是想哭!”
“妖精看棒!”
张昊作势欲扑,吓得她缩成一团,转身跑了。
膳夫老涂闺女在井边打水,忽然看见新来的老爷从院外跑过,好像被人追赶,吓了一跳。
她娘在一边择菜,听到卟嗵一声,水桶带绳索掉井里沉底了,气得破口大骂。
大花园占地甚广,张昊跑了两圈,路过伙房小院时候,听到涂氏仍在挥洒上古雅词,身上活动开,担心树上蝉尿如雨,去鱼池边打拳。
前衙黎明头梆传来,后衙值房坊丁打点应和,外梆回应,笃笃有声。
张昊浑身汗湿,趁热压压腿,回跨院冲洗。
换衣过来堂屋,饭菜已经摆在梨花桌上。
宝琴一本正经端坐,玉色暗花衫及膝,桃红裙子压着大红凤嘴鞋,外罩一身葡萄紫纱衣,髻上是个金蝉玉叶发簪,垂挂的珠翠晃得他眼花。
“挤眉弄眼作甚,不好看吗?”
女孩起身勾头看看自己,得意非凡,好像她要升堂似的。
“你喜欢就好,我今天要下乡,先去近处,远处等凉快了咱们一块。”
张昊坐下吃饭。
“我的亲亲最好了。”
宝琴给他盛稀饭,坐下又给他夹菜,自己拿勺子吃了几口,终于嫌纱衣碍事,金镯太沉,戒指硌手,身上也闷热起来,气呼呼去里屋。
张昊吃了一个杂粮馒头,见她笑嘻嘻穿着两截家常衫裙挑帘,首饰也摘了个干净,重新扎个丸子头,上下清利,终于能好好吃饭了。
饭后二人去花园遛跶消食,辰时二梆敲过,宝琴拉他去梳洗换衣。
“真想去看看。”
张昊笑道:
“有什么好看的,排衙就是点卯打卡,难道大伙全都待在堂上大眼瞪小眼,不做事了?”
刘骁勇打算先炸暗礁再卸船,昨日便住进衙门,早早候在后宅值房,见他过来,起身道:
“门子、狱卒、衙役、驿铺、城门、港口,人手费青已安排妥当,可要张贴告示?”
“懒得看那些豪绅嘴脸。”
从后衙到前衙,大小堂院都是四合院落,整个衙署就是多个小四合组成的大四合。
一路穿廊过院,小二里地,前衙主体是中轴线上的三堂三院,知县的办公会客所在。
六房是最嘈杂忙碌之处,此外还有三班衙役班房、监狱、马号、库阁等各色官房吏廨。
今日三班和六房等胥吏衙役早就到衙,值夜的也没去吏舍或回家,都在心情复杂的等着。
最近小道消息满天飞,他们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种奢遮的老爷,而且面嫩,说难听就是个半大娃子,好不好伺候,很快就能见端倪。
云板打点,礼房经承老秦听到后堂脚步声,高叫老爷到,衙役呼喝威武,手中杀威杖剁地有声,这是容二老爷交代的,大伙不敢不尊。
刘骁勇在过道留步,张昊从后面上堂,进来就卧了个大槽,连打几个喷嚏,忙掏手绢擦擦。
朝阳斜打在廊下,能看见满堂灰尘飞舞,气得他拿着手绢来回呼扇。
撩衣坐上大公座,拿过油滑乌亮的紫檀惊堂木颠颠分量,心说能打一双手串儿戴戴,扫了下面一眼,济济一堂,外面也有。
“先点卯。”
礼房经承老秦闻言称是,人人都要拱手举笔画卯,众人一通忙乎,点卯画押完呈上来。
张昊也得打卡,还是拿笔画得最多那个,这和老师检查作业圈圈叉叉一样。
翻着名册前后看了看,县里没有佐贰官,只有一个佐杂官容典史。
嗯,县学教谕、训导都来了,巡检、驿丞、税课使、僧道官、阴阳官、狱吏、医学也在。
这些人就是他的属下小弟,当然还有三班六房的爪牙,以及太远不能来的澳门提调官,合上名册,抬眸说道:
“本县人生地不熟,又赶上秋税,此事就由容典史负责,其余各司其职,勿负皇恩,土地神我已祭过,繁文缛节全免,各回廨舍做事。
今日开印理事,饮宴必须有,听说容典史的醉仙楼不错,本县请客,下值大伙都去,差遣奔走的民壮杂役也去,出差没回的再补,退堂。”
“知县容禀。”
肥胖的容典史出班作礼。
“老爷初到,百姓愚昧,是否张贴告示晓谕治下知晓。”
张昊挥袖转去后堂,扔下一句话:
“他们会知道的。”
“少爷,马匹备好了。”
刘骁勇跟上说道。
“带上官伞就行,其它不要,对了,让马宝山尽快送个师爷过来。”
张昊把铜印交给老刘收着,去后衙换衣服。
他不能带官印到处跑,有急着签押的公文就坏了,所以得有人坐镇签押房,当人形图章。
奶奶打小就教他,封建衙门这一套他门清。
主官坐堂理事,幕友策划批拟,书吏办理文稿,衙役执法行刑,家丁在他们之间往来穿梭,传达情报和文件。
因此正堂官好当,也不好当,说好当,是因为一个书呆子只要科举成功,就能呼风唤雨,执掌一县生杀大权。
说难当,是因为这套班子,只有幕僚和家丁是自己掏钱雇的,其余胥吏,皆是本地人,薪俸微薄,身份低下。
这当然是假象,胥吏在百姓面前是人上人,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堂官,地方胥吏承揽了衙门全部事务和权力。
饶开翰在容典史手里栽过跟头,临走叮嘱他,千万小心提防,容典史劝他下通告,不过是欲行窥探之计罢了。
通告贴出,胥吏商绅、耆老名流都来拜贺,祭完城隍祭土地,还有灶王爷爷等着你,随后是热闹的乡饮酒礼。
喜闻乐见的宴席之上,新官四周,皆是察言观色之人,方便以后对症下药。
你庸碌无才,我就从旁献策,操控权柄。
你任性,我就专门挑拨你动怒,借此狐假虎威。
你慈祥,我就扬言人之冤苦,以周全他人请托。
你偏听偏信,我就密告他人阴私,泄自己私愤。
你强干,我就借你官势以凌人。
你软弱,哈哈,我就骑你脖子上啦。
他不走寻常路,冷不丁的来了,财货惊人,家丁凶悍,还是个嘴上无毛的,不摸清他张知县尿性和底细,这些人怕是寝食难安。
宝琴见他边进屋边脱衣服,起身接过乌纱官袍,陪她做针线活的老涂闺女手忙脚乱,慌忙施礼叫老爷,红着脸退了出去。
“贼兮兮看什么呢,不就是小巧玲珑些么,人家早有相好的了,这就出城?”
宝琴把袍服搭椅靠上,搂住他胳膊又腻歪上了。
“中午要不要回来?”
“晚上也不一定回来,怎么想做针线了?”
张昊拿起桌上一个蝴蝶花样看看,很是漂亮。
宝琴去里屋酸枝花鸟衣柜里把他夏袍拿来。
“芫荽她娘好狠,逼她下水采珠,差点死掉,赖在衙门也是她娘的主意,老东西真是可恶。”
“芫荽说的?”
张昊伸手展臂,由着她套上。
宝琴气鼓鼓说:
“她家的事儿满衙门谁不知道?她爹是个残废秧子,里外全靠这婆子张罗,她早上要过来,坊丁拦住不让进,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让罗圈去问她,死婆子想把芫荽卖给我呢。”
张昊听饶开翰说过,老涂一家三口,是上任知县从倭寇手里救的疍民,赖在衙门吏舍住着,说要报恩,总之是尝到甜头了,死活不肯走。
“我看她还算勤快,留在你身边作伴也好。”
宝琴乜斜他冷笑。
“少来,缺人使唤我问妈妈要,你瞪眼作甚?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警告你不要做梦!”
张昊翻白眼,宁愿相信她说的是实话,要是再送来一群白莲妖女,他真的不能忍。
“人生地不熟,别乱跑。”
捏捏她手,系上草帽,出宅转去车马道,接过马匹缰绳,策马出衙直奔东城门。
城外东郊是县衙扩建的新坊区,还在修砌城墙,乱糟糟的棚户扎堆,到处荒芜破烂。
这里住的都是渔民,因为闹倭寇,三司下令沿海迁界,便强迫大小岛屿上的海民搬家。
东边的赤礁港有冲积滩地,历任知县派役筑堤拦潮造田,总算把这些移民留了下来。
工地上骄阳似火,干活的不足百人,新城墙想要修筑起来,可能要等到猴年马月。
县城靠海近山,治下有十一个乡镇,俗称坊都,张昊要去的是丰乐乡,人们口中的富庶之处,驻马岭头,看一眼赤礁港,随即策马往南。
一路走来,河边有田地,地头是山岭,岭上见大海,海面上不见帆船,所谓穷山恶水,在他眼中就是风水宝地,百姓自然是淳朴可爱的。
下午到了丰乐镇一个叫樟木头的村庄。
村民领路,来到陈太公家,老头被大儿子扶着,颤巍巍请张知县堂上奉茶。
可惜老头说的是土语,张昊实在听不懂。
罗翻译把知县老爷来意告知,老头垂眼捋胡子,半天硬邦邦的说了一句。
这一句张昊听明白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一个枣红小匣子很快送来,陈太公脸色难看,抠抠索索,从腰里取出钥匙。
堂上气氛不太好,张昊脸色也不好,他亲自登门,已经很给陈家面子了,老东西若是不听话,他不介意请对方去县衙班房喝稀饭。
香山再穷,穷的是苦逼百姓,良田都在豪强手里,一个下县而已,拥有减免丁银特权的士绅屈指可数,其余地主土豪依旧有法子逃赋役。
陈家自称军户,连年拖欠丁银,数额巨大,饶开翰当初催逼,这老头便拉帮结伙搞串联,玩法不责众那套,逼急了就嚷嚷要去府城上告。
架阁库有档案,陈家确实是军户,军田赋税自然与地方不相干,但是香山所、白沙所远在南海边,陈家上百口子住在东部丰乐乡,良田连阡陌,山林无计数,自称军田纯属扯鸡扒淡。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找陈家晦气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