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襄阳馆驿。
空气潮湿,带着一股墙壁返潮的霉味,熏得人胸口发闷。
曹操独自一人,站在一幅残破的司隶地图前。
他身上那件曾经华贵的锦袍,此刻沾满了泥尘,袖口也磨破了,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落魄的商贾,而非曾经威震北方的枭雄。
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天。
寄人篱下的感觉,像无数只蚂蚁,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校事府的密探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满身尘土,嘴唇干裂,仿佛刚从地狱里跑出来。
“主……主公……”
密探单膝跪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用火漆死死封住的细小竹管,双手呈上。
“北方……北方的急报!”
曹操猛地转过身,一把夺过竹管。
他用指甲粗暴地抠开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张卷得极细的薄纸。
展开。
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
“李贼废帝建伪共,汉室已亡。”
曹操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钉在了原地。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下一刻,一股火山爆发般的狂怒,从他胸膛深处轰然炸开!
“砰!”
他一脚踹翻了身前的地图案几!
沉重的木案轰然倒地,上面摆放的竹简文书,稀里哗啦地散落一地。
“乱臣贼子!”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从曹操的喉咙里挤了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暴戾与难以置信。
“他竟敢如此!他怎么敢!”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双拳紧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汉室没了。
那个他“奉”了半辈子,用它来号令天下不臣的“天子”,没了。
李峥没有篡位。
他没有学王莽,更没有学董卓。
他直接,把那张龙椅,连同那张龙椅所代表的一切,都给一把火烧了!
这是釜底抽薪!
这是刨根!
从今往后,他曹孟德“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大旗,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内室的门帘被掀开。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郭嘉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被下人搀扶着,走了出来。
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没有丝毫血色,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主公……”
郭嘉的声音虚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息怒。”
曹操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最信任的谋主。
“息怒?奉孝!你让我如何息怒!李贼此举,断我根基!我……我……”
“主公!”
郭嘉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曹操的怒吼。
他挣脱下人的搀扶,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灼灼。
“此乃危,亦是机!”
“是千载难逢之机!”
曹操愣住了。
郭嘉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曹操,一字一句地说道:
“主公,您想,李峥此举,最恨他的人是谁?”
曹操的呼吸一滞。
“不是陛下,也不是我等。”
郭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智珠在握的弧度。
“是天下的士人!是天下的诸侯!是所有信奉这套礼法纲常的人!”
“他废的不是一个姓刘的皇帝,他废的是‘君臣父子’,是‘三纲五常’!他要将这天下数百年来的道统,连根拔起!”
“他这么做,就等于是将天下所有除了泥腿子之外的人,全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郭嘉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尖刀,瞬间剖开了曹操心中所有的迷茫与狂怒。
“从此以后,他李峥,就是天下第一国贼!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公敌!”
“主公,您之前奉天子,天下尚有袁术、袁绍之流,敢与您分庭抗礼。”
“可现在!”
郭嘉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您有了一面比‘奉天子’,更坚固,更无懈可击的大旗!”
“那就是——”
“为天下讨贼,匡扶世间正道!”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撕裂了曹操脑中所有的混沌!
他眼中的狂怒,在短短数息之间,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冷静与算计。
是啊。
他想明白了。
李峥的行为,比篡位,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篡位,不过是换个姓氏当皇帝,游戏规则还在。
而李峥,是要把整个棋盘都给掀了!
这一下,所有还在棋盘上的人,无论是刘表,是孙策,是刘璋,还是那些躲在坞堡里观望的世家豪族,都将人人自危!
他们,都将成为自己可以联合的对象!
李峥,用他最狂妄的举动,亲手为自己,缔造了一个最完美的敌人!
那个在官渡战败,在许都弃城,狼狈逃窜到荆州的曹操,在这一刻,消失了。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那个谈笑间火烧乌巢,算计人心如反掌观纹的乱世枭雄!
他的腰杆,缓缓挺直。
他身上那件破旧的锦袍,仿佛也重新焕发出了昔日的光彩。
他眼中的疲惫与颓唐一扫而空,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燃烧的野心!
“来人!”
他断然喝道,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名亲卫立刻冲了进来。
“备马!”
“我要立刻去见景升公!”
曹操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森然的寒光,补充道:
“不!不止景升公!”
“立刻挑选最精干的信使,备上厚礼,即刻过江!”
“去见孙伯符!”
……
半个时辰后。
荆州牧府。
灯火通明的大堂之内,气氛凝重。
荆州牧刘表,端坐主位,他看着堂下那个不久前还狼狈来投的男人,眼神复杂。
他刚刚也收到了北方的消息,此刻心中正是一片惊涛骇浪,不知所措。
曹操长身而立,一扫之前的颓丧,整个人如同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响彻整个大堂。
“景升公!”
“想必您也已得知北方之事!李贼倒行逆施,废汉建伪,此乃自三皇五帝以来,闻所未闻之大变!”
刘表捻着胡须,沉吟不语。
曹操向前一步,声音变得更加恳切,也更加充满了煽动性。
“景升公!莫要以为,他废的只是许都那个天子!”
“今日他能废汉室,明日他就能废天下诸侯!”
“在他眼中,我等这些州牧、太守,与那汉家天子一样,都是窃据天下的国贼!都是他要‘打倒’的对象!”
“他要的,不是改朝换代!”
曹操的声音,如同重锤,一记一记地敲在刘表的心上。
“他要的,是把我等这些世家门阀,连同我等所代表的一切,都彻底从这片土地上抹去!”
“届时,天下再无刘姓皇族,也再无蔡、蒯、黄等荆襄大族!”
“他要将我等的土地分给泥腿子,将我等的家产充作公用!让我等的子孙,都去当他那所谓的‘公民’!”
刘表的脸色,终于变了。
曹操的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戳在了他最恐惧,最核心的利益之上!
曹操看着他脸色的变化,知道火候已到。
他对着刘表,深深一揖。
“景升公!”
“此非汉室存亡之刻!”
“乃我等,生死存亡之刻啊!”
“操,恳请景升公,以天下正朔为名,与我联兵,再邀江东孙策,三家合力,共讨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