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的营帐内,一灯如豆。
他盘膝坐在席上,一块干净的麻布,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手中的佩刀。
刀身映出他棱角分明的脸,沉静,坚毅。
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
李峥提着一壶酒,抱着一卷巨大的图册,缓步走了进来。
擦拭的动作停下。
张辽将佩刀横置于膝上,站起身,对着李峥抱拳一揖。
“败军之将,不敢劳委员长深夜探视。”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没有高顺最初的刚硬,也没有陈宫的万念俱灰。
他只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在审视一个战胜了自己的对手。
“杀你?”
李峥笑了。
他将那壶酒,轻轻放在张辽面前的案几上。
“文远将军,乃当世骑将之翘楚,我敬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
这句开场白,让张辽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堵了回去。
他不提劝降,也不提招揽,只说敬佩。
张辽沉默地看着他,想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李峥没有再多言。
他将怀中那卷沉重的图册,在张辽面前的地席上,缓缓展开。
“哗啦——”
图册铺开,几乎占满了半个营帐。
一股不同于中原的,苍凉而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
张辽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膝上的刀柄。
那不是中原诸州的分郡图。
图上,山川延绵,大河奔腾,长城如龙。
长城之外,是无垠的草原与戈壁!
并州、幽州、凉州……汉家的疆域,在这幅图上,只占了不到三分之一。
更多的地方,标注着一个个让他既熟悉又痛恨的名字。
乌桓、鲜卑、匈奴、羌人!
这是一幅北疆堪舆图!
李峥席地而坐,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也为张辽倒了一杯。
他没有看张辽,目光落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文远出身雁门,对这北疆的风,想必比我这个长在冀州的人,更熟悉吧?”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辽心中最沉重的一道锁。
雁门。
他的家乡。
那个自幼听着胡笳与狼嚎长大的地方。
那个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汉家儿郎与草原胡虏鲜血的地方。
张辽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
“委员长想问什么?”
“我想听听,一个真正的边地将领,是如何看待这些邻居的。”李峥的手指,在地图上,乌桓人所在的辽西之地,轻轻点了点。
张辽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这或许是一场考较。
但他还是开口了,因为李峥问到了他的根上。
“乌桓,看似恭顺,实则豺狼。”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带着金石之音。
“其骑兵来去如风,散则为民,聚则为寇。不善攻坚,却极善袭扰。一旦中原有事,他们便会如闻到血腥味的饿狼,南下劫掠,焚我村庄,掠我子民。一日不除,便是我大汉北疆一日的毒瘤!”
李峥点了点头,手指又划向了更北边,那片属于鲜卑的广袤草原。
“鲜卑呢?”
“一群真正的狼!”
张辽的眼中,迸发出一丝刻骨的恨意。
“他们比乌桓更凶残,更狡诈,也更有野心!檀石槐虽死,但鲜卑分裂成的三部,依旧是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他们控弦之士数十万,逐水草而居,看似一盘散沙,可一旦有雄主出现,便能立刻整合,化为一股足以动摇国本的滔天洪水!”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并州与凉州之间。
“还有南匈奴,还有西羌!这些人,世代与我大汉为敌,狼子野心,从未断绝!如今中原诸侯混战,只顾着争夺眼前的城池与人口,却不知,真正的致命威胁,一直悬在我们的头顶!”
“一旦我们自己打得筋疲力尽,国力空虚,这些人,便会毫不犹豫地冲破长城,将我们所珍视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到那时,便是神州陆沉,万劫不复!”
最后八个字,张辽几乎是吼出来的。
营帐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灯火,在噼啪作响。
张辽说完,才发觉自己失态了。
他喘着粗气,看着李峥,以为会看到一张嘲弄或者不屑的脸。
可他看到的,是一张前所未有的,严肃而认同的脸。
“说得好。”
李峥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远,你说的这些,也是我日夜忧虑之事。”
他猛地转身,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爆发出一种让张辽都为之心悸的光芒!
“所以,我赤曦军的刀,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为了对内!”
他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地图之上,划出了一条从东到西,贯穿整个北疆的血色弧线!
“平定中原,只是第一步!是为了整合所有的力量,拧成一股绳!”
“我的最终目的,是在我的有生之年,组建一支天下无敌的铁骑!”
“我要用这支铁骑,向北,彻底扫平乌桓,将辽东之地,变成我汉家的牧场!”
“我要向西,越过阴山,将鲜卑王庭,付之一炬!让他们知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我要将南匈奴,彻底收服,让他们世世代代,为我汉家守卫北疆门户!”
李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张辽的心上!
张辽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听到了什么?
扫平乌桓?
火烧鲜卑王庭?
这……这是何等狂妄,又是何等……何等令人热血沸 ?腾的宏图伟略!
他原以为,李峥与曹操、袁绍之流并无不同,争的,不过是中原这块肥肉。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峥的目光,从一开始,就放在了那片更广阔,也更危险的,长城之外!
不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李峥的手指,已经划过了河西走廊,指向了那片遥远的西域。
“做完这些,还不够!”
李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要效仿卫霍,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我还要重开丝绸之路!让我汉家的商队,带着丝绸与瓷器,再次踏上那条黄金之路!让我汉家的声威,再次远播万里,令四方蛮夷,皆望风而降,称臣纳贡!”
“我要让这天下,再无边患之忧!让我汉家的子民,能够安居乐业,子孙后代,再也不用受那胡马侵扰之苦!”
轰!
这番话,彻底击碎了张辽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燃烧了起来!
卫青!
霍去病!
封狼居胥!
这不正是他张辽,一个出身边地的武人,一生所追求的,最高荣耀吗?!
他想起了自己跟着吕布,在中原这片泥潭里,打了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内战。
为了一个县城,为了一个州郡,和自己的同胞,杀得血流成河。
何其可笑!
何其……渺小!
李峥缓缓转过身,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在了“雁门关”那三个字上。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平静,却又重如泰山。
“中原内战,不过是兄弟阋墙,争的是一家一姓的兴衰。”
“大丈夫之功业,当在国门之外!”
“为天下万世,开万世太平!”
这句话,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张辽的神魂之上!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佩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眼前的李峥,看着他身后那幅波澜壮阔的北疆蓝图。
他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诸侯,一个枭雄。
而是一个……开拓者!
一个拥有着前无古人,宏大格局的,真正的英雄!
跟着吕布,他最多,只是一个名震一方的猛将。
可若是跟着眼前这个人……
他将有机会,成为名垂青史,与卫霍比肩的,不世出的国之柱石!
李峥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他缓缓弯下腰,将那幅巨大的堪舆图,一点一点地,重新卷起。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帐外走去。
在即将走出营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留下了一句话。
“我这里,需要的是能为万世开太平的柱国之石,而非只懂冲锋陷阵的匹夫之勇。”
“文远,好自为之。”
帐帘落下。
营帐之内,只剩下张辽一人。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帐篷,投向了那片遥远的,冰冷的北方。
许久。
他缓缓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佩刀。
然后,对着帐门的方向,单膝跪下。
头颅,深深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