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断了，墨点在纸上晕成个黑疙瘩，像块甩不掉的泥巴。李慕白盯着那行没写完的字：“规模要扩，但路，得一步一探。”他把断笔往桌上一拍，干脆利落。
人没到位，标准没立，地扩得再大，菜也装不出个规矩样。
第二天一早，村委办公室的门还没完全推开，人已经挤了半屋子。李慕白站在黑板前，手里捏着根粉笔，背后写着四个大字：分拣上岗。
“今天不讲地，不讲钱，就讲一筐菜。”他转身，从脚边拎起两个竹筐，“一个装得乱七八糟，一个整整齐齐。你们说，商超要哪个？”
底下有人笑：“要便宜的呗。”
“便宜？上回混装的萝卜，人家压价三成，还差点退回来。”李慕白把混装那筐往地上一蹾，“泥没抖干净，大小掺着，叶子耷拉着，人家验货员一眼就挑出来——这不是菜，是凑数的。”
他掀开另一筐，萝卜个个匀称，根须修得利索，底下垫着干草。“这筐呢？验收秒过，价格照合同走，还额外加了两分奖励。”
王铁柱蹲在墙角啃馍，头也不抬：“不都是萝卜？差这么多？”
“差的就是这一哆嗦。”李慕白敲了敲黑板，“以后，谁分的菜，筐上贴谁的名字。哪筐被退，工分扣双倍。想混日子，趁早别报名。”
屋里一下子静了。
苏婉清坐在前排，手里捏着根胡萝卜，轻轻转了转。“你们别听他吓唬人。”她站起来，拎起一筐青菜，“其实就跟做饭一个理儿。炒菜前葱姜蒜切多大，火候掐得多准，出来的味儿就不一样。分菜也一样——不是扛上车就完事，得讲究。”
她说着，动作利索地把青菜一把把理顺，剪根、去黄叶、五斤一捆，麻绳一绕，打结利落。最后一捆放进去，整筐菜齐刷刷立着，像一排小兵。
“瞧见没？”她拍了拍手，“这叫规矩。”
王铁柱挠挠头，嘟囔：“你那是做饭养出来的手巧，我们哪有这耐心？”
“耐心能练。”李慕白递给他一杆秤，“来，你试试。”
王铁柱接过秤，随手抓一把青菜往筐里塞，又补了一小把，掂了掂：“得，五斤。”
李慕白拎起来复称，秤杆一歪：“五斤四两。超了四两。”
“差四两算啥？又不是银元，还得称得跟药丸似的。”
“商超的电子秤，差一两都报警。”李慕白把菜倒出来，重新分，“你多塞一把，一车三十筐，多出十二斤。十二斤菜，是成本，是运费，是损耗。人家不收非标品，整筐退回来，你这筐菜，连地里那趟功夫都白搭。”
王铁柱张了张嘴，没吭声。
“还有，”李慕白指着筐底，“你这菜根带泥太多，一斤里三两是土，人家按净重算，咱们等于白送。”
“那……以后抖干净？”
“抖是基础，还得挑。”李慕白拿出一张纸，贴在黑板上，“分级标准：青菜，叶子完整、无黄斑、根部修剪不超过一寸；萝卜，直径三到五厘米，无裂无虫眼；香菜，长度二十到二十五厘米，根部带须但不带大土块……”
底下有人嘀咕：“这比选女婿还严。”
“那是因为女婿退不了货。”李慕白面不改色，“退一筐菜，扣两分工。谁想试试，现在就可以报名当反面教材。”
众人哄笑，紧绷的气氛松了半截。
苏婉清带头开始第二轮实操。她把一筐胡萝卜倒出来，按大小分三堆，短的放一边。“这些不够标准，扔了？”
“不扔。”李慕白捡起来，“短的可以切段，做炖菜料包，或者晒干磨粉。没有废菜，只有放错地方的菜。”
赵老汉蹲在边上，默默把几根小胡萝卜揣进怀里，没说话。
王铁柱重新上阵，这回小心翼翼，称一次抖一次土，称完还拿手比划长度。最后一称，五斤一两。
“差一两，算合格。”李慕白点头，“但明天，得压到五斤整。”
“你这是逼人成秤砣啊。”王铁柱苦笑。
“逼出来的是本事。”李慕白在登记本上写下他的名字，“从今天起，你就是一级分拣员，工分上浮一成。”
王铁柱眼睛一亮：“真的？”
“我写在黑板上的，哪条没做到？”
屋外树后，李美丽攥着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五斤整”“根修一寸”“无黄斑”……她咬了咬嘴唇，把纸条塞进衣兜，转身溜了。
下午，晒谷场摆开十张长桌，每张桌上堆满刚收的菜。村民们两人一组，按标准分拣。李慕白来回走动，手里拿着小本子，时不时停下纠正。
“这把芹菜叶子蔫了，不能混进一级。”
“这筐土豆有擦伤，得单独放，走次级渠道。”
“称的时候别用手压，秤会不准。”
苏婉清负责最细的香菜。她把每一把都理得根根顺溜，长度齐整，五斤一捆，麻绳打结都朝一个方向。旁边几个妇女看得直咂嘴。
“苏妹子，你这手跟绣花似的。”
“熟能生巧。”她笑，“我以前切葱花都按秒数练。”
王铁柱第三次被叫住。他刚捆好一筐白菜，李慕白拎起来一称，五斤六两。
“又超了？”
“你捆得太紧，菜被压出水，重量增加，运输途中还容易烂。”李慕白拆开重捆，“松一点，留空隙，透气。”
“合着捆菜还有学问？”
“哪一行没学问？你扛一麻袋能挣五分，学会分拣，一筐就能挣一毛。这账，你算不过来？”
王铁柱低头琢磨，忽然咧嘴：“那我得赶紧学会，不然媳妇该嫌我挣得少。”
众人又笑。
太阳偏西，晒谷场堆满了贴着名字的菜筐。李慕白随机抽查三筐，误差均在二两之内。
他翻开记录本，写下：“标准落地，人力可用。”
笔尖流畅，再未断。
他抬头看了看，苏婉清正弯腰整理最后一筐香菜，发梢沾了点草屑。她抬头，冲他一笑：“明天教他们分西红柿不？我琢磨着，六两一个最合适。”
“先让他们把白菜捆利索。”李慕白合上本子，“不然明天一车西红柿，全给你捏成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