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柱撞开门那会儿,李慕白正把湿衣服搭在绳子上,水珠一滴一滴往下砸,砸得井台青石板发黑。他没回头,只把袖子一挽,声音压得比井口还低:“人走了?”
“刚走,摩托突突突地往县城去了。”王铁柱喘着粗气,手还搭在门框上,“包鼓得像揣了头小猪。”
李慕白点点头,顺手把衬衫夹子夹好,动作不急不慢,仿佛刚才那一嗓子不是十万火急的通报,而是谁来借半勺盐。他转过身,拍了拍王铁柱肩膀:“去,把卫生所后屋那扇小门插上,再搬张凳子顶住。”
王铁柱一愣:“不追?那钱可又要飞了。”
“钱飞不了,人也跑不远。”李慕白笑了笑,“可要是咱们现在冲出去,整个合作社就得塌半边天。你猜,大伙儿是怕账上少三万二,还是怕合作社明天发不出工资?”
王铁柱挠头:“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偷吧?”
“当然不能。”李慕白眼神一沉,随即又松开,“但得让他们看不见我们在动。你现在就去告诉老刘——就是修车那个——就说合作社要搞‘财务系统升级’,以后报销慢几天,别乱传话,传好了,年底请他吃整只烧鸡。”
王铁柱将信将疑地走了。李慕白站在原地没动,抬头看了眼天,太阳正晒到院角那口老井的石沿,和三小时前一模一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搭好的衣服,忽然觉得这日子跟晾衣绳似的,一头拴着真相,一头挂着谎言,中间还得挂几件湿漉漉的衬衫,假装一切正常。
半小时后,卫生所后屋。
苏婉清端着个搪瓷盆进来,盆里是刚煮好的姜汤,冒着热气。老支书坐在小凳上,眉头拧得能夹住一只苍蝇。
“情况比想的乱。”李慕白开门见山,“周正平今天又去银行了,三万二,打给他堂弟。和上次那笔一样,走的‘运输补贴’名目,收款单位还是那个早注销的远通物流。”
苏婉清倒吸一口凉气:“这都第四笔了,再不拦,月底工资都得被他拆成零钱塞裤兜里带走。”
老支书一拍桌子:“查!现在就查,叫风投来人,把账本摊开,让他当众认罪!”
“那咱们就真成笑话了。”李慕白摇头,“风投刚投了五百多万,结果回头一看,咱们自己人监守自盗?人家第一反应不是心疼我们,是怀疑这合作社到底靠不靠谱。一纸撤资函下来,咱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屋里静了几秒。
苏婉清低声问:“那怎么办?总不能装瞎。”
“不装瞎,但得装忙。”李慕白从兜里掏出一张手绘的流程图,摊在桌上,“从今天起,财务室门口贴公告:‘因系统升级,报销流程临时调整’。所有支出,必须我、你、老支书三人联签。周正平照常上班,活照干,但关键账目,我亲自过。”
老支书眯眼看着那张图:“你这是要给他画个圈,让他自己往里跳?”
“对。”李慕白笑,“还得让他觉得,这圈是给他搭的桥。我准备让他继续录数据,但每笔钱出去,都得我们仨按手印。他要是敢动,就是当着全村人的面动手,跑都跑不掉。”
苏婉清点头:“我那边也好办,食堂、女工组我亲自盯,谁要问起延迟发钱,就说‘风投审计要查原始凭证,咱们得一页页扫’。”
老支书沉吟片刻,终于松口:“行。但得快。村里人耳朵比狗鼻子还灵,再传两天‘合作社要倒’,连买菜的会员都得退股。”
“快不了。”李慕白摇头,“越急越露馅。咱们得让大伙儿觉得,这不是出事了,是升级了。明天晨会,我露个脸,发工资,搞品鉴会,热热闹闹的,把风头盖过去。”
散会后,李慕白回屋,第一件事不是喝水,不是歇脚,而是从床底下摸出那个旧搪瓷缸。他掀开盖子,里头空空如也——账本、回单、报销单,全在昨夜进了空间灵田。他把缸子轻轻放回原处,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新打印的《财务流程调整通知》,一笔一划地签上名字。
第二天一早,合作社门口。
公告栏上贴了张崭新的红纸,标题写着:“重要通知:财务系统升级,报销流程优化”。底下密密麻麻列着三人联签制度,末尾还盖了合作社公章。
员工陆续来了,围在公告栏前指指点点。
会计小刘凑到苏婉清跟前,压低声音:“是不是风投查出问题了?我听说……账对不上。”
苏婉清眼皮都不眨:“对得上,才要升级。你当风投是来玩的?人家要的是‘数字化管理’,咱们得跟上时代。你那张报销单,再等三天,顶多三天。”
小刘将信将疑地走了。
司机队老张却直接堵在李慕白办公室门口:“李总,菜款压了五天了,车队兄弟们等米下锅,明天还送不送?”
李慕白正在整理现金,头都没抬:“送,怎么不送?不但送,今天就把上月工资发了。”他把一叠钞票拍在桌上,“老支书亲自点,一笔不少。顺便告诉你,下个月开始,运输补贴要按实际里程算,多报一公里,系统自动预警。”
老张愣了:“系统?哪来的系统?”
“风投给的。”李慕白笑,“人家投钱,不光给钱,还给‘高科技’。以后发票一扫,钱自动到账,谁也别想动手脚。”
老张半信半疑地走了。
李慕白转头对苏婉清说:“去,把那筐黄金西红柿拿出来,中午品鉴会,就做汤。让大伙儿看看,咱们的菜,没因为‘系统升级’就变味。”
中午,品鉴会如期举行。
苏婉清亲自掌勺,一锅金灿灿的西红柿汤端上桌,香气扑鼻。员工家属围了一圈,孩子举着碗喊“再来一碗”,大人们笑得合不拢嘴。
李慕白站在一旁,手里端着碗,却一口没喝。
老支书走过来,低声问:“稳住了?”
“表面上。”李慕白盯着财务室的方向,“周正平今天去了三趟,每次都待不到十分钟。他在等机会,也在试探。”
“咱们这戏,能演多久?”
“演到他再动一次钱。”李慕白放下碗,“贪的人,最怕钱不动。他以为系统升级是幌子,其实是咱们给他铺的跑道——让他自己把赃款跑出来。”
苏婉清走过来,手里拿着个记事本:“车队的报销单我核了,比上周少了八千。他开始收敛了。”
“不是收敛。”李慕白冷笑,“是换招。他不敢走大笔,就拆成小笔,慢慢往外挪。明天开始,王铁柱不用盯他进城,改盯他回村。每次回来,记下车速、时间、有没有停车。”
苏婉清皱眉:“你怀疑他中途转账?”
“他堂弟在信用社上班。”李慕白眼神一冷,“县城就那么大,他何必骑摩托来回折腾?除非,他不是去银行,是去碰头。”
老支书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心眼比筛子还密。”
李慕白笑了笑,没接话。
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井台上的水渍也快干了。可他知道,有些事,已经没法晾在太阳底下晒干了。
傍晚,王铁柱溜进他家后院,压低声音:“李哥,周正平回来了,没进村,直接拐去后山了。”
“后山?”李慕白一愣,“去干啥?”
“不知道,摩托停在松树林边上,他拎着包,往沟里走了。”
李慕白眯起眼:“沟里?那地方连兔子都不拉屎。”
王铁柱挠头:“要不……我跟去看看?”
李慕白沉默几秒,忽然笑了:“不急。他要是去埋钱,明天还得挖出来。咱们现在最不能干的,就是让他知道——我们已经知道。”
他转身进屋,从搪瓷缸里取出一张新打印的《财务流程补充说明》,在末尾加了一行小字:“即日起,所有大额支出需提前报备,审批周期不超过48小时。”
他吹了吹墨迹,轻轻折好。
窗外,夕阳正把井台染成一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