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那片铁皮塞进裤兜,边缘的毛刺刮得大腿外侧发痒。他没去挠,反而走得更稳了。昨夜写在记事本上的三行字还在脑子里转悠,像锅里炒豆子似的噼啪响。他低头看了看鞋尖沾的泥,心想,第一条路得先找人,找能说话管用的人。
天刚亮透,村东头老槐树下的石墩还没晒热,李慕白已经蹲在了老支书家门口。他没敲门,就坐在门槛外等。张大山出来喂鸡时,看见他手里捏着个铁皮片,正拿指甲抠上面的锈。
“你这是从哪捡的破烂?”老支书拎着簸箕,眼皮都没抬。
“您家仓库门框上掉下来的。”李慕白把铁皮递过去,“刚巧被我捡着了,也算个信物。”
老支书瞥了一眼,哼了声:“信物?你要告我年久失修?”
“我要修它。”李慕白从怀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承诺书,“三千八百块,我出。地归集体,赚了算村里的,赔了我认。就一句话,您点个头。”
张大山没接,反而蹲下来,和他平视:“你图啥?别人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扑?”
“图以后卖菜不用看天吃饭。”李慕白咧嘴一笑,“夏天存得住,冬天卖得出,腊月里县城人啃白菜帮子,咱们青山村能端出紫晶菘炒腊肉。您说,这算不算给大伙儿蹚条新路?”
老支书沉默半晌,忽然问:“你真打算自己扛?”
“扛不动,就分着扛。”李慕白拍拍裤兜,“您要不信,我现在就能把定金拍桌上。五十块现钱,还是王铁柱昨儿卖废铁凑的。”
张大山终于接过承诺书,翻了两页,从炕席底下摸出一张纸条:“供电局有个老陈,西街槐树巷七号。你去找他,就说张大山让你去的。别提冷库,就说修仓库,要增容。”
李慕白眼睛一亮:“您这是……”
“我还能拦着你干正事?”老支书站起身,抖了抖衣角,“下周县农机站有个退休的技术员要回乡探亲,我让他顺道瞅一眼。成不成,另说。但你这股劲儿,得有人扶一把。”
李慕白没道谢,只把铁皮往兜里一揣,转身就走。走到村口,回头喊了句:“等您消息!要是他不来,我就天天去他家门口蹲着,比看瓜的狗还勤快!”
老支书站在门口,愣是没憋住笑。
县城银行的铁门比仓库的还沉。李慕白推门进去时,肩膀撞得生疼。他没管,径直走向信贷窗口。手里那叠纸边角都磨毛了,最上面是卫生站的回执,底下压着商超的供货合同复印件,背面还用铅笔写了预算明细。
“同志,我要申请一笔贷款。”他把材料递进去。
柜员头都不抬:“贷多少?”
“三千八百。”
对方终于抬头了,眼神像在看一个说梦话的:“你拿啥抵押?”
“我没房没地,但有合同。”李慕白指着供货章,“国营百货的林经理亲自盖的。我们日供五百斤,断供一次,他们有权终止合作。这算不算信用?”
柜员翻了两页,冷笑:“私人承包集体资产?你当银行是慈善堂?”
话音未落,旁边办公室走出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接过材料看了看:“和百货有长期合作?”
“三年框架协议,去年履约率百分之九十八。”李慕白赶紧补充,“我们不是搞个人买卖,是升级仓储,减少损耗。您看这损耗率,从过去三成压到九点八,全靠运力优化。现在要再进一步,就得有个像样的地方存菜。”
科长眯眼打量他:“你这项目叫啥名?”
“青山村蔬菜集散点改造工程。”李慕白脱口而出,心里却嘀咕:这名字比苏婉清蒸的南瓜饼还假。
科长没拆穿,反而点点头:“材料我收了。一周内给你答复。不过——”他压低声音,“林经理最近正为副食品厂的供应发愁,你要是能稳住供货,上面说话也硬气。”
李慕白心头一跳,面上不动:“那我更得把这‘集散点’搞起来。”
走出银行,他长出一口气,掏出记事本,在“缺钱”那一行画了个勾。下一行“缺电”,他盯着“西街槐树巷七号”看了半天,把本子一合,直奔县城西头。
老陈家门没锁,院子里晾着几件蓝布工装。李慕白刚喊了声“同志”,屋里就探出个脑袋:“找谁?”
“张大山让我来的。”李慕白亮出纸条,“关于青山村仓库增容的事。”
老陈皱眉:“张大山?哪个张大山?”
“青山村支书。”
“哦。”老陈脸色缓了点,“他倒是还记得我。进来吧,外面晒。”
屋里摆着台老式收音机,墙上贴着张电路图。李慕白没敢乱坐,就站在门口说明来意。老陈听完,摇头:“增容不是小事。你们那破屋,连独立电表都没有,供电局不会批。”
“我能装。”李慕白掏出预算表,“材料我出,施工我找人,只要您肯帮忙递个申请。”
老陈盯着他看了半晌:“你真不怕赔?”
“怕,但更怕菜烂在地里。”李慕白笑了笑,“去年我们有七百斤紫晶菘没运出去,最后喂了猪。您说,那不是钱,是大伙儿的血汗。”
老陈沉默片刻,终于从抽屉里摸出一张表格:“填吧。我帮你递上去,批不批,看上面。”
李慕白接过表格,手有点抖。他低头填信息,笔尖划破了纸。
当天下午,他带着老支书的亲笔信和银行受理回执,找到了村建筑队队长。那人正蹲在工棚前啃馍,听完直摆手:“那破屋?梁都糟了,修它干啥?”
“我要的不是百年大计,是能用三年。”李慕白掏出五十块,“定金在这,不够我再凑。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水泥拉来,你看着卸。”
队长犹豫着:“可水电都没通……”
“电我去找人接,水我用井水。”李慕白把钱拍在石桌上,“你只管修房,其他我兜着。要是塌了,我第一个进去躺。”
队长终于笑了:“你这后生,比驴还倔。行,我接了。”
消息传开,王铁柱立马带人去清仓库。苏婉清组织妇女组搬旧物,连赵老汉都赶着牛车送来一车山里砍的松木,说是“干透了,不招虫”。
李慕白亲自押第一车水泥进村。车到村口,轮子碾过石碑,惊起一群麻雀。他跳下车,指挥人卸货。水泥袋刚落地,忽然“嗤”地裂开一道口子,灰粉洒了一地。
他蹲下查看,发现袋子里衬着张旧报纸。头版印着几个大字:“全国科技大会筹备通知”。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把报纸折好塞进兜里。
傍晚,施工队开始打地基。王铁柱抡着镐头,一镐下去,土里溅出块青石。
“李哥!这底下真有硬货!”
李慕白走过去,蹲下摸了摸石头表面:“青岗岩?比石灰岩结实多了。省材料钱不说,地基还能打得深点。”
苏婉清端着一盆热水过来:“喝点,歇会儿。”
他接过碗,刚吹了口气,王铁柱突然喊:“李哥!梁木尺寸不对,短了半尺!”
李慕白放下碗:“拿锯子,现场改。”
“可赵老汉说这木头不能随便截,说是‘整木镇邪’……”
“那要是房子塌了,算谁邪?”李慕白抓起锯子,“锯!”
锯子刚搭上木头,村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老支书拄着拐杖走来,身后跟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
“人我给你带来了。”老支书指了指那人,“农机站的老技术员,刚下长途车。”
李慕白扔下锯子,快步迎上去:“您可算来了!我们正卡在梁架结构上,您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