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把车停在供销社门口,车把上的帆布包还带着一路颠簸的余温。王铁柱正蹲在纸箱堆旁数数,见他回来,立马站起身:“第三批货,明儿就能装车!”
李慕白点点头,从包里掏出排产表,翻到最后一栏,用铅笔在“第四日”旁边画了个圈。苏婉清接过表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明天……要供五百斤?”
“不止。”李慕白把笔帽咔地一按,“是签合同的日子。”
王铁柱眼睛一瞪:“真要签了?”
“不签,我大清早就把菜拉去县城干啥?当免费肥料送人?”李慕白咧嘴一笑,“林经理说了,只要第三批货达标,当天就走流程。”
苏婉清低头看着那张排产表,指尖轻轻划过“五百斤”三个字,像是怕写重了会破纸。她抬眼:“全村的地加起来,也就刚够这数,一茬都不能落空。”
“所以今晚得开会。”李慕白把包往肩上一甩,“通知大伙儿,从明儿起,咱们不是卖菜,是履约。”
王铁柱挠头:“履约是啥?比工分还重要?”
“比你娶媳妇还重要。”李慕白拍拍他肩膀,“违约了,合同作废,百货公司转头就能找别人。你媳妇还能再娶,这机会可就一回。”
王铁柱脸一红,嘀咕:“我还没对象呢……”
苏婉清笑出声,顺手把排产表折好塞进围裙兜里:“我去喊人开会,顺便把新粉笔拿来,进度表得重新画。”
李慕白没动,盯着车轮看了两秒,忽然弯腰从包底摸出一张纸——是刘老四上次夹在纸箱里的质检便条,背面那行“第四箱菜,根部有虫蛀,已剔除”还清晰可见。他把纸折成小方块,揣进上衣口袋,像是揣了块护身符。
第二天一早,李慕白带着第三批货准时进了百货公司。林经理亲自下来验货,掀开三箱紫晶菘,一根根拎出来看,最后点了点头:“合格率,九十七点二。”
“比昨天高。”李慕白说。
“你还记着数?”
“记数是基本功,不然咋知道差多少。”
林经理没接话,转身上了楼。半小时后,他下来时手里多了个牛皮文件夹,脸上神情也变了:“上级批了,今天就能签。”
李慕白没急着笑,反而问:“合同里,有没有‘重大供应波动需提前七日报备’这条?”
林经理一愣:“你咋知道?”
“猜的。”李慕白咧嘴,“规矩越细,越说明怕出事。”
林经理笑了:“你这脑袋,不当干部可惜了。”
会议室里,合同铺在桌上,红章还没盖。李慕白刚坐下,林经理忽然又递来一份附加协议,第七条用红笔圈着:“质量保证金三百元,签约前到账。”
王铁柱当场跳起来:“啥?我们供货还得交钱?这不成了我们求你们?”
李慕白按住他胳膊:“坐下,别把合同吓跑了。”
他翻开合作社账本,推到林经理面前:“账上二百八十七块六,差十二块四。”
林经理看着账本,正要开口,门被推开了。老支书张大山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红布包,二话不说往桌上一放:“三百,一分不少。”
李慕白没接,反而说:“能不能用供货抵?三天达标,自动冲销;违约了,你们直接从货款里扣。”
会议室里静了两秒。
林经理看了看张大山,又看了看李慕白,终于点头:“行。”
合同签完,林经理起身,当着众人面拍了拍李慕白肩膀:“李同志,恭喜啊,现在你是‘李经理’了。”
周围人笑起来,王铁柱也咧嘴跟着乐。
李慕白没笑,只把合同仔细折好,塞进帆布包最里层,又用手压了压,像是怕它飞了。
回村的路上,鞭炮声已经响起来了。
苏婉清和王铁柱提前跑回来报信,全村人都挤在分拣棚前。不知谁挂起了两串红鞭炮,噼里啪啦炸得烟雾缭绕。老支书站在人群前,手里举着合同复印件,声音洪亮:“从今往后,咱们青山村,是全县第一个跟国营百货签长期合同的村!”
人群炸了锅。
“日供五百斤!这数,城里饭馆都未必供得上!”
“以后咱们的菜,能上县城干部的饭桌了!”
王铁柱扛着一箱纸箱往棚里搬,路过李慕白时咧嘴:“李经理,以后我是不是得叫你‘李总’?”
李慕白踹他一脚:“再叫,把你分到虫蛀菜组。”
苏婉清拿着粉笔,在新进度表上画了个大大的“√”,底下写着:“首日达标”。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有人喊:“这合作社,该改名叫‘慕白社’了!没你,哪有今天?”
李慕白立刻摆手:“不行。”
“凭啥不行?你出的力最大!”
“菜是地里长的,不是我肚子里蹦出来的。”李慕白走到公告栏前,把合同复印件贴上去,又拿粉笔在底下写了一行字:
供货者:青山村集体合作社
他退后一步,看着那行字,说:“谁种的,谁分的,谁运的,功劳都在这合同里。我就是个赶车的,顺路捎个名,算啥本事?”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又响起掌声。
苏婉清端了碗红糖水过来,递给他:“真不想挂名字?”
李慕白接过碗,喝了一口,甜得眯起眼:“挂名字?那以后菜出了问题,锅也得我一个人背?我不干。”
苏婉清笑了:“那你背的还少?”
“少是少,但得大伙儿一起扛。”他把碗递回去,“合同不是终点,是起跑线。五百斤,一天都不能断。”
夜深了,人散了。
李慕白独自回到分拣棚,从包里掏出“溯源测试”本,翻开最后一页。他在“四月十八,午时,再谈林经理”那行字下面,提笔写下:
四月二十一,签约。责任:500斤\/日。
笔尖用力,连划三道横线,纸背都快破了。
他合上本子,塞回包里,又摸出那张刘老四的质检便条,展开看了两眼,重新折好,放进本子夹层。
棚外,月光照在空纸箱上,映出一片惨白。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伸手把“分拣监督岗”的值班表重新挂正。
苏婉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明天,我值早班。”
李慕白回头:“你咋还没睡?”
“我来拿粉笔。”她走进来,从抽屉里取出一截新粉笔,指尖在“责任人”一栏轻轻点了点,“明天……我写你名字?”
李慕白摇头:“写你自己。”
她没再问,转身要走,忽又停下:“张支书说,县里有人打听你,想请你去开经验会。”
李慕白皱眉:“我不去。”
“为啥?”
“我一去,地里的菜谁管?分拣谁盯?合同又不是开完会就自动履约。”
苏婉清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呀,明明得意得不行,偏要装得像扛了座山。”
李慕白没反驳,只说:“山倒是没扛,但五百斤,确实不轻。”
她走出棚子,月光把她影子拉得很长。
李慕白站在原地,听见她轻声说:“那……明天我多写几个‘√’。”
他没应声,只把帆布包重新背上,手摸到包里那份合同,隔着布料,还能感觉到纸张的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