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五十分,许心、刘世轩一行,连同精神亢奋的王天河和故作沉稳的周世宏,准时抵达了那处位于城东的私人会所。
与第一场预展的衣香鬓影、低调奢华不同,今日的最终预展上手环节,气氛明显更加凝重和专注。
庄园入口的安保等级又提升了一个级别,所有受邀者都需经过严格的电子设备检查和身份核验。
步入主厅,柔和的灯光依旧,但人数明显精简了许多。
之前那些纯粹来社交的边缘人物已然不见,留下的皆是真正有实力、有意图参与竞逐的核心藏家及其核心顾问团队。
藏家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却不时扫向那些罩着防弹玻璃的展台,尤其是那几个备受瞩目的焦点区域。
穿着中式服装的服务员们悄无声息地穿梭,提供着饮品,但几乎无人有心享用。
“嚯,这阵仗……”王天河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对周世宏道,“我怎么感觉像是进了武侠小说里的‘英雄大会’,个个眼神都跟要抢《九阴真经》似的。”
周世宏难得没有反驳,只是整了整自己那身价格不菲的西装,低声道:“少废话,多看,多听,少说。别给许爷丢人。”
刘世轩显然认识不少人,一路与人颔首致意,但脚步未停,径直朝着瓷器展区走去。
他的目标明确,就是那件永乐青花大罐。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那独立展柜前时,一个袅娜的身影恰好从另一侧转出,挡住了些许去路。
正是墨云。
她今日换了一身更为干练的烟灰色改良旗袍,外罩一件薄纱长衫,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颈侧,少了几分昨日的锋芒,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
“许心弟弟,刘老板,这么巧。”墨云唇角微扬,落落大方地打着招呼。
“墨小姐。”刘世轩笑着回应,态度颇为热络。
能与金陵墨门拉近关系,对他而言有益无害,“墨小姐也是来为那件永乐青花罐做最后把关?”
“是啊,”墨云轻叹一声,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家父念叨了一早上,非要我再来看个究竟,说若是看走了眼,回去要罚我抄写《格古要论》呢。”她说着,眼波流转,笑吟吟地看向许心:
“许心弟弟,你眼力那么好,待会儿上手,可要多多指点姐姐我呀?万一我昨晚是看错了,今天还得靠你帮我圆场呢。”
她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既捧了许心,又将昨日的质疑轻轻带过,更暗含了继续试探的意味。
言辞巧妙,让人难以招架。
许心心中暗叹这女子的难缠,面上却只能挤出一点略显尴尬的笑意,含糊道
“墨姐姐说笑了,您家学渊源,我这点微末道行,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大家一起探讨,一起探讨。”
王天河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用胳膊肘捅了捅周世宏,挤眉弄眼,意思是“看吧,这墨云小姐对咱心哥就是不一样”。
周世宏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分点。
就在这时,许心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的书画展区一闪而过,正是周慕云。
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中山装,安静地立于一幅古画前,仿佛只是一个沉浸在艺术世界中的普通老者,与周围的暗流汹涌格格不入。
但许心知道,他一直在关注着这里的一切。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提醒。
短暂的寒暄过后,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投向那件静置于独立展柜中的“明永乐青花携琴访友图大罐”。
柔和的顶光下,它依旧雄浑、磅礴,青花发色沉静浓艳,画意流畅,散发着令人心折的历史气息与王者气度。
几名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准备,即将开启上手环节。
大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低语都停了下来。
随着主办方负责人一声温和的提示,靠近展厅入口的第一个独立展柜外罩被两位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向两侧滑开。
柔和的聚光灯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那件器物之上——正是刘世轩清单上备选的那件商周青铜爵。
刹那间,一股更为古朴厚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爵三足鼎立,流与尾上扬,腹部微鼓,通体覆盖着一层深浅不一的绿锈,其间夹杂着斑驳的红斑蓝锈,皮壳老道,纹饰虽不算极其繁复,但线条古拙有力,透着一股蛮荒时代的威严。
“开门货!”旁边已有藏家低声赞叹,带着难以掩饰的喜爱。
刘世轩也眼睛一亮,低声道:“许师傅,这件看着舒服,锈色自然,器型也正。”
王天河更是伸长脖子,小声对周世宏嘀咕:“周少,这玩意儿看着就老!上面那绿锈,跟老城墙似的,做不了假吧?”
许心没有作声,周围的藏家早已沸腾
“开门重器,不可错过”
“历史沉淀,岁月留痕的象征”
称赞声不绝于耳!
当轮到他上手时,他恭敬地将青铜爵捧起。
入手的第一感觉是沉,一种符合其体积的、属于青铜器特有的压手感。他先是整体端详,器型规整,范线(铸造留下的痕迹)依稀可辨,位置也符合商周青铜器的铸造特征。
锈色层次丰富,附着牢固,看似天衣无缝。
刘世轩在一旁,眼中期待之情肉眼可见。
许心调整了一下角度,借助展柜旁的柔光,凝聚的光束打在了爵的腹部内侧,一个不易被注意的角落。
在高倍放大镜下,那些看似浑然天成的锈层,开始显现出极其细微的异常。
某些区域的锈色过渡,尤其是绿锈与底下金属胎体的结合部,似乎过于“柔和”了,缺乏真正数千年埋藏形成的、那种带有颗粒感和层次分明的“生根”感。更像是一层均匀的、被精心“敷”上去的涂层。
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在那片区域摩挲,感受着锈层的质感。
真正的古锈,坚硬而自然,而此刻,他指尖传来一种极其隐晦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仿佛那锈层之下,还隐藏着另一层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中闪过
“复锈”!!!
这不是原生的锈,而是在一个光素的、或许本身就是老的青铜胎体上,后加上去的锈!
做旧者手段极高,几乎复刻了各种矿物质的成色,但在微观层面,那种由时间自然赋予的、杂乱无章而又充满生命力的“生长”痕迹,是人工难以完全模拟的。
为了验证,他将爵轻轻倾斜,仔细观察足底与腹部连接处的范线。范线本身没问题,但在范线边缘的锈层覆盖处,他发现了更为明显的破绽——
锈色的堆积形态,与范线应有的起伏产生了微妙的矛盾,仿佛锈是形成之后,才去“适应”这条范线,而非与范线在漫长岁月中共同演化形成。
这爵,骨子里可能是个老的青铜胎,甚至可能就是商周时期的素面爵坯。
但它身上的这层“皮”,这身价值连城的“锈衣”,却是后世高手精心炮制,旨在将其“提升”到纹饰清晰、锈色完美的珍贵等级的“作品”。
一件“老胎后工”的拼接赝品!其欺骗性,远比纯粹的仿品更大。
许心缓缓将青铜爵放回原处,动作依旧轻柔恭敬。
“许师傅,怎么样?”刘世轩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带着期盼。
周围几位藏家,包括不远处的马昀和杜老,显然已经被这件青铜重器折服。
墨云则是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看着许心,似乎想从他脸上读出别样的答案。
许心面色平静如水,用只有刘世轩能听清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字:
“刘总,这件……皮壳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他没有直接说“假”,但“精心打扮”这四个字,在古玩行里,往往就等同于“动了手脚”、“不看好”。
刘世轩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惊疑
他再次看向那件青铜爵,眼神已截然不同。
他信任许心的判断,尽管内心惋惜,但还是立刻将这器物从心中的备选名单里彻底划去。
王天河没听清许心说什么,但看刘世轩瞬间变化的脸色,也猜到了七八分,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乱发表意见。
许心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墨云唇角那一闪而过的、了然于心的微弧。
而更远处,周慕云依旧平静地望着书画方向,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第一件上手的东西,就隐藏着如此深邃的陷阱。
这拍卖场里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