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离去后,青鱼巷宅邸的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景珩独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那张素笺,“秋深露重,菊宴风高”八字,如同冰锥,刺破秋夜的宁静,也刺入他思绪深处。梁婉清的警示,绝非空穴来风。皇后主持的赏菊宴,名为赏花,实为观人,尤其可能关乎她的终身,其间的凶险,恐怕比科场更甚。而更令他警觉的是,婉清特意提及皇后近来对他“颇为留意”,这绝非寻常。联想到自己近来的擢升与声望,恐怕早已落入某些人眼中,成为需要“特别关照”的对象。
他深知,这场宴会,自己绝不能退缩,亦不能出错。退缩,是示弱,更可能被解读为对皇室的不敬;出错,则可能万劫不复。必须精心准备,方能从容应对。
首要之事,便是仪容风度。他并非追求奢华之人,但宫宴场合,衣着代表态度,亦是对主人的尊重。他命萧安取出那套新赐的、尚未上过身的从五品侍讲学士常服,仔细检视。鸦青色云纹锦袍,鸂鶒补子,色泽沉稳,针脚细密,既符合规制,又不显张扬。他又亲自挑选了一块色泽温润的羊脂玉佩悬于腰间,取代了平日随身的饰物,更显庄重。他要呈现的,是一个沉稳干练、谦恭有礼的年轻臣子形象,而非一个急不可耐、意图攀附的“驸马候选人”。
其次,是言辞应对。他重新翻阅了近期的《邸报》与翰林院整理的《时政要览》,将朝廷近来关注的漕运、边备、吏治等要务在心中梳理一遍,确保无论宴会上谈及何种话题,都能言之有物,且分寸得当。他反复告诫自己:可谈学问,可论时政,但绝不妄议皇室,不轻易品评人物,更不流露出对尚主之事的任何期待或排斥。一切言行,需以“忠君体国”为基石。
然而,最让他凝神的,是婉清警示中隐含的更深层危机——丞相赵崇明一党可能借此发难。赵崇明老谋深算,其势力盘根错节,宫中必有呼应。他立刻回想起婉清上次提醒的“诗文莫涉朝政,莫授人以柄”,此次宴会,虽非诗文场合,但道理相通,任何言行都可能被曲解构陷。
“需得知道,宴会上,哪些人需格外留意……” 萧景珩沉吟着。他对后宫嫔妃了解不多,但赵崇明在宫中的盟友,无非是那些与其家族利益攸关、或由其举荐入宫的妃嫔。他需在赴宴前,尽可能了解这些人的背景、性情,以及她们可能关联的朝中势力。
与此同时,深宫之内,毓秀宫中,梁婉清亦心绪难平。她屏退左右,独坐窗前,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她微蹙的眉黛。云袖已悄然返回,将萧景珩的反应低声禀报。
“他……应是明白了。”梁婉清轻声自语,指尖缠绕着丝帕,透露出内心的焦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赏菊宴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对萧景珩而言更是步步杀机。父皇或许有爱才之心,母后或许有择婿之意,但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绝不会因此消停。赵崇明那只老狐狸,绝不会坐视一个不受控制、且声望日隆的年轻官员,再与皇室扯上关系。
“殿下是在担心萧大人?”云袖小心地问道。
梁婉清叹了口气:“赵相在宫中经营多年,其侄女李妃(赵崇明已故妹妹之女,由赵家扶持入宫),素来与母后不甚和睦,但与德妃(另一与赵家交好的妃嫔)等人过从甚密。此次宴会,她们必会到场。还有那几个与赵家、孙家走得近的世家子弟,如安国公世子、吏部刘侍郎的公子,定然也会寻机生事。”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久久未能落笔。她想再提醒他些什么,点明需要警惕的具体人选,但又恐书信往来频繁,反增风险。最终,她只是将那几个需要重点留意的名字在心中默念数遍:李妃(性情尖刻,善挑拨)、德妃(笑面虎,绵里藏针)、安国公世子赵铭(赵崇明远房侄孙,纨绔跋扈)、刘侍郎之子刘煜(精于算计,口蜜腹剑)。
“云袖,”她最终吩咐道,“明日你再去一趟书局,不必见萧大人,只需买一本新出的《景珩诗词集》回来。若……若有人问起,便说本宫近来喜读其诗。”这看似寻常的举动,或许能传递一种无声的关切,让他知道,自己仍在留意,望他万事小心。
萧景珩那边,也通过自己的渠道,迅速搜集着信息。他召来了对京师权贵圈层颇为熟悉的陈启,仔细询问了可能与赵崇明一党关联的嫔妃及其家族背景、以及常与赵家子弟往来的几个世家子的情况。虽无法尽知详情,但几个关键名字,已与他心中的警惕名单重合。
李妃、德妃、赵铭、刘煜…… 这些名字,如同宴席上可能隐藏的暗礁,他需在心中提前标出航线,谨慎避让。
赴宴前夜,萧景珩最后检查了一遍衣冠,将可能被问及的话题在心中默演一遍,尤其是如何应对关于“婚事”的旁敲侧击——他已想好,若被问及,便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志向来委婉表达专注国事之心。
一切准备就绪,他望向皇城方向,目光沉静。他知道,明日澄瑞亭内,菊香之下,暗流必比秋寒更刺骨。而那位深居宫中的四公主的忧心,亦如这清冷月色,无声地笼罩在他前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