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惠风和畅。皇家西苑,琼林深处,一派锦绣繁华,钟鸣鼎食之象。
今日乃新科进士“恩荣宴”,俗称琼林宴。此乃朝廷为嘉勉新晋进士、彰显皇恩浩荡、文治昌明而设的盛大宴会,由天子钦命内阁大臣主持,礼部操办,于皇家园林琼林苑中举行。与会者除三百余名新科进士外,尚有内阁阁老、六部九卿、翰林学士等一众清贵显要官员作陪,规格极高,可谓士林盛事,荣耀无加。
苑内,奇花异草争妍斗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宴会设于开阔的草坪之上,铺设猩红地毯,陈列紫檀案几,金杯玉箸,银盘牙盏,极尽皇家气派。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宫娥彩女穿梭其间,奉上珍馐美馔,御酒琼浆。新科进士们皆身着崭新的进士服,胸佩红花,个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或矜持谦逊,或志得意满,穿梭于华庭美榭之间,与座师、前辈、同科把酒言欢,酬唱应答,空气中弥漫着功成名就的喜悦与步入仕途的憧憬。
萧景珩亦置身其中。他一身青色进士常服,衬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虽位列二甲中等,在此群英荟萃之所并不算格外耀眼,然其沉静的气度、从容的举止,以及近日因其策论风波与吴谦等人刻意散播流言而带来的些许“名声”,倒也引得不少人侧目或私下议论。他并未刻意与人攀附,只与几位相熟的同科,如那寒门士子韩章,以及几位在考场或放榜后有过交谈、感觉投契的进士,礼节性地寒暄应酬,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分寸得宜。
韩章虽名次靠后,然能中式已是万幸,此刻神色间难掩激动,却仍保持着读书人的清傲与拘谨,与萧景珩交谈时,眼中不乏感激与敬佩之色。
宴会气氛正酣之际,忽闻内侍一声悠长通传:
“陛下驾到——!”
霎时间,全场肃静!所有喧嚣谈笑戛然而止。乐曲停歇,百官起身,新科进士们更是慌忙整理衣冠,垂首躬身,依序跪伏于地毯两侧,屏息凝神,不敢仰视。
但闻沉稳而威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众多内侍、侍卫的簇拥下,当今天子元景帝缓步走入琼林苑。
元景帝年约四旬,身着明黄常服,头戴翼善冠,面容清癯,目光深邃沉静,不怒自威。他虽非开国雄主,然御极十余载,勤政勉力,自有一番统御四海、执掌乾坤的气度。此刻驾临恩荣宴,既是循例施恩,亦不乏甄别人才、观察新进之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响起。
“众卿平身。”元景帝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于御案后坐定,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一片的新科进士,淡淡道:“今日琼林盛宴,君臣同乐,不必过于拘礼。诸生皆乃国之栋梁,日后当尽忠王事,匡扶社稷。”
“臣等谨遵圣谕!谢陛下隆恩!”众人再拜后,方敢依序起身归座,然气氛已不复先前轻松,多了几分敬畏与拘束。
宴会继续,然众人言行皆谨慎了许多。皇帝与几位阁老、尚书略作交谈,偶尔也会随意点名一两位前列的一甲进士或名声在外的学子,问些经史文章或地方风物,看似闲谈,实含考较之意。被问者无不紧张万分,谨慎作答,唯恐御前失仪。
萧景珩垂首静坐,心思却如电转。他深知此等场合,言多必失,然机遇亦往往蕴于其中。他并未奢望天子垂询,然亦时刻准备着。
果然,酒过三巡,元景帝与主考官礼部尚书张澍低语几句后,目光忽而转向众进士席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朕闻今科策论,有考生萧景珩者,所论‘盐铁平准’一事,别具一格,言人所未言。朕颇有兴致。萧景珩何在?”
刹那间,全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于萧景珩身上!有惊讶,有好奇,有羡慕,亦有…如孙知远、吴谦等人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与嫉恨!
萧景珩心头猛地一跳,旋即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波澜,起身离席,行至御前端正跪拜:“新科进士臣萧景珩,叩见陛下。”声音清朗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平身。”元景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朕观汝之策论,提及‘官督商办’、‘特许经营’,乃至‘鼓励工商海贸’、‘强化武备’等策,视野开阔,然亦觉其论颇为大胆,甚至…激进。朕且问汝,盐铁乃国之重器,历来官营为主,汝倡商办,岂非与民争利,动摇国本?此非舍本逐末耶?”
问题犀利直接,直指核心,且带着明显的质疑!御案之旁的张澍面露一丝担忧,孙知远则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冷笑。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为萧景珩捏了一把汗。
萧景珩再次躬身,神色恭敬却从容不迫,朗声应对:“陛下圣鉴。臣之所陈,非为废官营而全商办,实为革除积弊,开源增效。”他首先定下基调,并非全盘否定。
随即,他条分缕析:“官营之弊,首在效率低下,损耗巨大,更兼吏治不清,层层盘剥,以至官盐价高质劣,民不堪负,私盐泛滥,国税流失。此非‘与民争利’,实为‘与民争害’也。” 言辞切中时弊,一针见血。
“而臣所谓‘官督商办’、‘特许经营’,乃以朝廷之威,严立法度,课以重税,严查品质市价;择诚信巨贾,授其专营之权,令其自负盈亏,迫其提升效率,改良品质,降低价格以竞市场。如此,则朝廷坐收税赋之实利,而无经营之烦劳;百姓得物美价廉之实惠,免受盘剥劣质之苦。官得税,商得利,民得惠,岂非三全? 相较于现行官营之与民争害,此方为真正的‘为民争利’。” 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元景帝目光微动,未置可否,继而追问:“然商贾逐利,天性使然。若其得权,垄断地方,操纵市价,盘剥百姓,又当如何?岂非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萧景珩应对如流:“陛下所虑极是。故臣强调‘官督’与‘立法’。须设独立之监察衙门,不受地方掣肘,专司巡查盐铁茶矾等专营事务,严查其质量、账目、价格,受理民讼。若有以次充好、抬价压价、偷漏税赋者,轻则重罚,重则抄没家产,永不录用!更需定期重新招标,引入竞争,防止一姓垄断。法网严密,执法如山,则奸商虽欲为恶,亦不敢妄动。**” 提出了具体的监管制衡措施。
“至于‘动摇国本’之说,”萧景珩语气转为沉凝,“臣以为,国本在于民富国强,在于库府充盈,兵甲精良。若固守旧制,坐视官营积弊日深,税源流失,民怨渐起,方是真正动摇国本。变法革新,虽有风险,然循弊守旧,必致沉疴。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之道。” 立意陡然拔高,直指治国根本。
元景帝听罢,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却并未表露,转而问及另一关键:“汝文中又言‘开放海贸’、‘强化武备’,此又与盐铁何干?是否…离题万里,好高骛远?”
此问更为苛刻,直指其文“跑题”。
萧景珩却不慌不忙,从容应答:“回陛下,臣非离题,乃是由小见大,由此及彼。 盐铁之利,乃一叶可知秋。朝廷若连盐铁之弊都难以革除,困于旧法,则谈何‘开放海贸’此等涉及万国、错综复杂之大事?谈何‘强化武备’此等耗资巨万、需顶尖技艺之要务?”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清朗:“故臣以为,革新盐政,乃一试金石,可验朝廷革新之决心与能力。若此小事可成,则可逐步推及工商、海贸、军备等诸多领域。海贸开,则白银流入,技术交流,眼界开阔;武备强,则外侮消,邦交硬,商路畅。此数者,相辅相成,互为支撑,共筑强国之基。若仅斤斤于盐铁锱铢,而无视天下滔滔大势,则恐竭泽而渔,舍本逐末矣。故臣冒昧,借题发挥,直抒胸中块垒,望陛下恕臣狂悖。” 一番话,将看似不相关的论述完美串联,升华至国家战略高度,既解释了“跑题”之疑,更展现了宏大的视野与格局!
一番应对,引经据典,数据支撑,逻辑严密,气势磅礴,既回答了质疑,又进一步阐发了自己的主张。
御花园内,一片寂静。众臣与新科进士皆听得目瞪口呆,心神激荡!他们从未听过如此透彻又大胆的治国之论!张澍抚须的手停在半空,眼中异彩连连。孙知远面色则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
元景帝静静地看着台下这位年轻却气度沉凝、言辞锋锐的新科进士,良久,方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少年锐气,雄心可嘉。然知易行难,国之政事,非纸上空谈。”
他并未明确赞许,亦未再批评,只是略一颔首,淡淡道:“且归座吧。”
“臣,谢陛下垂询。”萧景珩再次行礼,从容退归本座,面色平静,仿佛方才只是进行了一场普通的问答,唯有后背微微渗出的冷汗,揭示着方才御前应对的惊心动魄。
皇帝不再多言,宴会继续,然气氛已悄然改变。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于萧景珩身上,充满了探究、震惊、钦佩乃至忌惮。
谁都知道,经此御前奏对,这位二甲中等的江宁学子萧景珩,其名其论,必将迅速传遍朝野,再非寻常新科进士可比。
而圣心究竟如何,那平淡的回应与微微的颔首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思量与权衡,则无人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