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二年,秋,九月二十。
大沽口大捷的奏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在第二日傍晚便已冲入京师。
当通政司的官员手捧着那份尚带着海风咸腥气的奏折,在奉天殿的晚朝上,用颤抖而激动的声音宣读时,整个朝堂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罗通的奏疏写的极为详尽,字字句句都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从夜叉舰队如何自投罗网,到岸防炮台如何关门打狗,再到那五艘横空出世的黑色巨舰,如何用一轮齐射便将敌军旗舰化为齑粉。
整个朝堂,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逐渐的死一般寂静,最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彻底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情绪。
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惊叹,几乎要掀翻奉天殿的屋顶。
“全歼夜叉主力三千?缴获战船近百艘?”
“新式战舰首战,一轮齐射便轰沉了敌军旗舰?”
“生擒了那个人屠‘夜叉’?”
“天佑大明!天佑陛下!”
之前那些因沿海被袭而哭谏不止,几乎要以头抢地的言官们,此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们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疼,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事实如同一记响亮到极致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们脸上,抽得他们眼冒金星,神魂颠倒。
原来,皇帝的隐忍,皇帝看似“被动”的防御,竟是在布一个如此惊天动地的大局!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忠言”,在陛下的雄才大略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愚蠢。
朱祁钰端坐于龙椅之上,平静地接受着百官的朝贺。
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喜悦,只有一种运筹帷幄之后,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
他知道,这只是开胃菜。
真正的大敌,还在海上,还在对马岛,还在等着他去亲手拧下头颅。
他缓缓抬手,喧嚣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传朕旨意。”
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响彻大殿。
“大沽口参战将士,官升三级,赏银万两!阵亡者,十倍抚恤!其名,入英烈祠!”
“将缴获的海盗头颅,用石灰腌制后,即刻分送沿海各州县!凡被袭扰之地,皆悬于城头!以慰民心,以儆效尤!”
一道道旨意下达,干脆利落,杀气腾腾。
大明举国欢腾。
之前因海盗肆虐而产生的阴霾与恐慌,被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一扫而空。
百姓们奔走相告,酒楼茶肆的说书人更是将这一战编成了无数个版本。从“天子一怒布天罗”,到“神舟下水镇海疆”,新式舰队和皇帝的英明神武,被传颂得神乎其神。民心士气,得到了空前的提振。
与此同时,对马岛。
龙王殿内,灯火通明,酒气熏天。
龙战高坐于主位之上,与麾下众头目饮酒作乐,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庆功宴已经摆好。
他只等夜叉将大沽口化为灰烬的捷报传来,便要将这场宴会推向最高潮。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计划。
趁着明朝海军的摇篮被彻底摧毁,士气低落之际,集结自己全部的主力,彻底封锁大明海岸。
他要让那个年轻的皇帝跪在自己面前,签订一份城下之盟,承认他“东海龙王”的地位,承认这片大海,姓龙。
“大王!再喝一碗!待夜叉兄弟的捷报传来,咱们就该商议何时攻入那明国京师了!”一名满脸横肉的头目高举酒碗,狂放大笑。
“说得好!”龙战心情极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待夜叉功成,本王记你头功!”
就在他喝得兴起,殿内一片喧哗之际,一名负责了望的探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大王!不好了!出大事了!”
殿内的音乐和笑声戛然而止。
龙战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他那只独眼猛地眯起,一把揪住探子的衣领,如同拎起一只小鸡。
“慌什么!是不是夜叉的捷报到了?说!”
“是……是夜叉……夜叉他……”探子因为极度的恐惧,牙齿上下打颤,话都说不完整,“鬼蝠舰队……全……全军覆没了!”
“你说什么?!”
龙战的独眼猛地瞪圆,那眼神如同要吃人,他一把将探子掼在地上,巨大的力道让那探子当场喷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整个龙王殿,变得死一般寂静。
所有海盗头目的脸上,都露出了如同白日见鬼般的惊恐表情。
就在这时,另一名从外海侥幸逃回的头目,此刻也冲了进来。他浑身湿透,衣甲破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大王!我们中计了!大沽口根本不是空城,那里是地狱!是陷阱啊!”
他语无伦次地,将那晚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从突然亮起的、如同太阳般刺眼的“妖光”,到两岸密不透风、如同钢铁风暴般的炮火,再到最后从黑暗中驶出的那五艘如同海上恶魔般的黑色巨舰。
以及那毁天灭地般的侧舷齐射。
随着他的描述,殿内所有海盗头目的脸色,从惊恐,变成了呆滞,最后化作了彻底的绝望。
他们引以为傲的“鬼蝠舰队”,在对方的炮火下,就像一群被关进笼子里的鸡,被单方面地屠杀,撕碎。
龙战静静地听着。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
是极致的愤怒和羞辱,像岩浆一样在他的血管里奔腾。
他被骗了。
被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乳臭未干的年轻皇帝,用一份他自己都觉得天衣无缝的假情报,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最精锐的先锋舰队,他最信任的义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葬送在了一个他亲手推上去的断头台上。
“噗——”
一股血箭,从龙战口中猛地喷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猩红的弧线,洒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晃,险些栽倒。
“大王!”
众头目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扶住他。
龙战一把推开众人。
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
那只独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实质般的疯狂与怨毒。
他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好一个明朝皇帝!”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像是从九幽地狱中挤出来的一般,带着刺骨的寒意。
“传我将令!”
他的咆哮,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集结所有船只!所有能打仗的人!”
“朕……不,本王要亲征!”
“本王要用我龙王水师的全部家底,跟他那几艘破船,在海上,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他的独眼扫过殿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头目,声音如同魔鬼的诅咒。
“本王要让他知道,在大海上,光靠阴谋诡计,是没用的!!”
一场倾尽所有、赌上一切的舰队大决战,在龙战被彻底激怒的意志下,已然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