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末年,凛冬已至。
京城的天空,铅云低垂,却挡不住朝阳门内外那冲天的热浪。
人潮如海,摩肩接踵。
从城门洞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通州官道,黑压压的人头望不到尽头。
整个京师的百姓,仿佛都从坊巷的每一个角落里涌了出来,汇聚于此。
他们在等。
等一个从江南归来的臣子。
等一支传说中,由金山银海组成的队伍。
“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官道的尽头。
地平线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然后迅速扩大。
那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杨”字大旗。
旗下,是数百名身披玄甲、杀气腾着的神机死士。他们护卫着第一辆四轮大车,缓缓驶来。
车轮,由坚硬的铁木包裹着铁皮,碾过冻得坚实的土地,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咯吱”声。
那声音,仿佛不是车轮在转动,而是巨人的心脏在搏动,每一下,都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车身被厚厚的油布覆盖,看不清里面装载着什么。
但那被车轮压出的、深达数寸的辙痕,却无声地宣告了它那令人窒息的重量。
这,只是第一辆。
紧随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第一百辆……
一辆接一辆,首尾相连,如同一条由钢铁与财富构成的黑色长龙,从地平线的尽头,蜿蜒而来,无边无际。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失去了声音。
只剩下那单调而又震撼人心的车轮碾压之声,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天地之间。
从清晨的第一缕曦光,到日上三竿。
从寒风刺骨,到暖阳当空。
这条黑色的长龙,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地平线涌出,仿佛永无止境。
先头部队早已入城半个时辰,后续的车队,却依旧在十里之外。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十里长龙!运银子的车队排了十里长!”
“天爷啊!一辆车得装多少银子?这几百辆车,得是多少钱?”
百姓们疯了。
他们丢下手中的活计,冲出家门,涌向长街。
他们爬上屋顶,探出窗沿,只为亲眼目睹这千古未有的奇观。
当那沉重的大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当他们亲眼看到那坚硬的青石板路,都被压出一道道清晰的白痕时,压抑已久的惊叹与欢呼,终于如火山般轰然爆发!
“万岁!”
“大明万岁!陛下万岁!”
他们欢呼的,不仅仅是财富。
对于这些经历过土木堡之变、经历过瓦剌围城、经历过人心惶惶的京城百姓而言,这望不到头的银车,是比任何圣旨、任何捷报都更加真实、更加有力的证明。
证明国库充盈,证明边军有饷,证明他们的皇帝,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这个国家,守护他们安稳的日子!
这,是强盛!是太平!
朝阳门的城楼之上,寒风凛冽。
大明朝的文武百官,此刻皆在此处。
他们不是自愿来的,而是被皇帝朱祁钰“请”来的。
那些曾经在朝堂上,痛心疾首,高呼“与民争利,必致大乱”的言官,此刻死死地扒着城墙垛口,看着下方那如同神迹般的运银长龙,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羞愧、震撼、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们那颗被“祖宗之法”填满的心脏。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词,那些引经据典的道理,在这如山如海的实证面前,是何等的苍白,何等的可笑。
户部尚书陈循,这位掌管了大明钱袋子半辈子,却也穷了半辈子的老臣,此刻已是老泪纵横。
他用那双因激动而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眶,却怎么也擦不干那汹涌而出的泪水。
这不是银子。
这是大明的命!是无数将士的抚恤!是抵御鞑虏的军饷!是让这个帝国重新站起来的脊梁!
朱祁钰站在城楼的最高处。
风,吹动他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没有看城下那足以让任何帝王都为之疯狂的银龙。
他的目光,越过了百官,越过了城墙,落在了下方那一张张兴奋、激动、与有荣焉的百姓的脸上。
他看到了一个老兵,抚摸着自己断臂的伤口,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看到了一个妇人,将自己的孩子高高举起,指着那车队,说着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读书人,对着那车队,深深地作揖,仿佛在朝拜一个伟大的时代。
这些,才是他的财富。
银子,可以被消耗。
但一个民族重新燃起的自信与骄傲,却足以支撑这个王朝,走过未来百年的风雨。
他知道,自己赢了。
不仅为国库赢得了金山银海。
更重要的,是为这个多灾多难的王朝,为这个在屈辱中挣扎的民族,赢回了那颗最宝贵、最强大的——人心。
日头,渐渐升至中天。
那条黑色的长龙,依旧在缓缓入城,仿佛要将整个江南的膏腴,都灌注进这座帝国的都城。
杨继宗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抬起头,与城楼上那道负手而立的年轻身影,遥遥对视。
两人之间,隔着数百丈的距离,隔着喧嚣的人海。
但彼此的眼神,却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
君臣之间的信任、默契与承诺,尽在这一瞥之中。
杨继宗翻身下马,对着城楼的方向,单膝跪地,重重一拜。
城楼之上,朱祁钰微微颔首。
他缓缓转身,留给身后百官一个清瘦却无比伟岸的背影。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回宫。”
“开海之事,即刻廷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