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皇城的风,似乎永远带着洗不净的血腥与香灰混合的陈旧气息。
大夏海国的初立,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激起的波澜远超殷环的预料。新政诏令颁布不过月余,朝堂内外已是暗流汹涌。
前朝勋贵、依附玄天宗的世家余孽虽被严酷清洗,但盘根错节的势力并未彻底根除。
他们转入地下,或散布流言诋毁新朝“暴虐无道”、“妇人窃国”,或暗中串联,阻挠均田令实施,更有甚者,将目光投向了新朝尚未触及的、根植于民间千百年的幽暗角落——那些被礼教和愚昧包裹的残酷旧俗。
离阙与栖梧,依旧如同两道不引人注目的影子,行走在新朝初立的洛京。他们的落脚处,是皇城边缘一处被战火毁去半边的废弃道观,清冷,却足以俯瞰这座正在阵痛中挣扎的都城。
栖梧的指尖捻着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叶片在他手中无声化为齑粉。他的目光穿透残破的窗棂,落在远处一条偏僻巷弄里。
那里,一户看似寻常的人家,门口却挂着刺目的白幡,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和一种令人不适的、混合着廉价香烛与某种陈旧木质腐朽的气息。
“看,师尊。”栖梧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如同毒蛇吐信。
“新朝的阳光,还照不进这些角落。胤朝亡了,可胤朝留下的‘规矩’,还在吃人。冥婚…呵,拿活生生的女子,去配一具枯骨,美其名曰‘全礼数’、‘安阴魂’。这等愚昧腌臜之事,竟在陛下‘万民平等’的都城眼皮底下上演。”
离阙静立一旁,冰蓝的瞳孔中映照着那片压抑的巷弄。
他的神识远比栖梧更敏锐地捕捉到巷弄深处那口新漆的薄皮棺材旁,一个被强行换上大红嫁衣、堵着嘴、绑着手脚、眼神空洞绝望的少女。
以及旁边几个穿着半旧道袍、口中念念有词,正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着诡异符箓的“阴阳先生”。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绝望,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作呕的阴邪之气——那是玄天宗某些不入流的分支,借“超度”、“安魂”之名,行收集阴怨、滋养邪术的勾当!
他们如同依附在朽木上的蛆虫,在新旧交替的混乱中找到了新的养料。
“天道之下,万物有灵。生者气血,乃天地间至阳至正之气,为立国之本。”
离阙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万载寒冰的重量,“以活人殉葬,配冥婚,不仅是戕害生灵,更是自绝生路,逆乱阴阳,滋生邪祟。此等秽行,非独不仁,更是动摇国本之蠹虫!若放任自流,新朝根基未稳,便已被这阴沟里的腐臭侵蚀骨髓。”
栖梧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陛下忙着清点府库,分田均地,砍前朝权贵的脑袋,恐怕还没空低头看看脚下这摊污血。她的‘霜剑’,斩得了看得见的豺狼,斩得尽这千年积弊、人心深处的魑魅魍魉么?”
离阙的目光投向皇宫方向,那里是新生政权的中心,也是所有矛盾汇聚的焦点。“新政如舟,行于激流。旧俗沉疴,便是水下暗礁。
撞上,舟毁人亡;避开或清除,方能行稳致远。此非小事,关乎民心向背,关乎新朝气象。她…必须看见。”
翌日,紫宸宫偏殿(原永徽帝的书画暖阁,被殷环改为处理政务之所)。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硝石味(来自尚未散尽的战火痕迹)。殷环正凝眉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报,鹰眼和老秀才侍立两侧。
奏报内容繁杂:某地豪强煽动佃户抵制均田;某州府发现玄天宗余孽暗中布阵;某处新分田地的农户因水源械斗…桩桩件件,都牵扯着新政的神经。
“陛下,”老秀才忧心忡忡地呈上一份密报。
“京兆府尹急奏,南城‘棺材刘’胡同昨夜发生命案!一家富户为夭折的独子配冥婚,强掳邻家少女,捆绑塞入棺中欲行合葬!
幸得邻里察觉有异,报官及时,官兵破门而入,方将那女子救下,已是奄奄一息!
涉事富户及操办冥婚的‘阴阳先生’已拿下,然…此事已在南城传开,百姓议论纷纷,有惊恐者,亦有…仍有愚昧者私下议论那富户‘爱子心切’,少女‘命该如此’…”
殷环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朱笔在奏报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那双经历过血火淬炼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爱子心切?命该如此?”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温度骤降。
“好一个‘爱子心切’!好一个‘命该如此’!拿活人的命去填死人的坟,这就是他们口中的‘礼’?这就是前朝三百年教给他们的‘规矩’?!”
她猛地站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风:“传旨!涉事富户,抄没家产,主犯斩立决!从犯,无论亲属帮凶还是那劳什子‘阴阳先生’,全部枷号示众三日,发配北海戍边,遇赦不赦!
救人的邻里,重赏!京兆府尹,办事迟缓,险些酿成人命,罚俸一年,戴罪留任,给朕把洛京城里这些乌烟瘴气的腌臜事,彻底清扫一遍!”
命令斩钉截铁,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鹰眼立刻领命而去。
然而,殷环胸中的怒火并未平息。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依旧显得有些萧索的皇城。新政的刀锋砍向看得见的敌人容易,砍向这无形的、流淌在血液里的愚昧和残忍呢?
这“冥婚”绝非孤例!活人殉葬、典妻鬻女、童养媳…胤朝三百年,多少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礼法”、“习俗”的黑暗深渊里?
她的“凡海国之民,皆兄弟手足,无分贵贱”的誓言,难道不包括这些女子?!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如同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