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来得有多么汹涌，退去时，留下的寂静就有多么令人心悸。
整个会场，仿佛成了一座庞贝古城，所有人都被凝固在了掌声停止的那一刻。县委张书记的手还僵在半空，脸上堆积的笑容摇摇欲坠。台下数百名干部，仰着头，张着嘴，像一群缺氧的鱼。
风暴的中心，是台上的苏正，和台下的张承光。
张承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只是对着苏正，再次微微颔首。那不是上级对下级的示意，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带着期许的交接。随后，他转身，在秘书和一众市里随员的簇拥下，向会场外走去。
他走得不快，步伐稳健，没有看任何人，但他的气场却像一台无形的压路机，从会场中间碾过。所有挡在他路径上的人，都下意识地向两旁退开，躬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张承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那股凝固的空气才仿佛被扎破了一个口子，开始发出“嘶嘶”的漏气声。
最先“活”过来的是县委张书记。
他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以一种近乎于杂技的流畅，将僵硬的笑容瞬间切换成了一种无比热忱、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谦卑。他一个箭步从主席台的侧面冲了下来，无视了其他几位同样呆若木鸡的县领导，径直奔向苏正。
“小苏……不，苏主任！”张书记的声音里充满了关切，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苏正的手，用力地晃了晃，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刚才的发言，太精彩了！有水平，有深度，有担当！给我们清源县所有的干部，都上了一堂生动而深刻的党课啊！”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眼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如果不是半小时前，他还想把苏正生吞活剥了，苏正自己都差点信了。
“张书记，您言重了。”苏正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对方握得死死的，那份热情，烫得他手心发麻。
“不言重，一点都不言重！”张书记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市领导的决定，太英明了！成立这个督查办公室，就是一剂猛药，一剂良方！苏主任你年轻有为，思想过硬，这个主任的位置，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我们县委，县政府，一定全力支持，全力配合你的工作！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周围的干部们，看着这一幕，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们何曾见过自家的“一把手”这般姿态。那份卑微，那份急切，简直闻所未闻。
人群的角落里，陈主任的脸，已经由煞白转为一种死灰色。他没有像张书记那样冲上去，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被众星捧月般的年轻人。
苏正的目光，恰好在此时越过张书记的肩膀，与陈主任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没有愤怒，没有嘲讽。
苏正的眼神很平静，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而，就是这份平静，这份无视，却像一把淬毒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陈主任的心脏。他感觉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涌了上来，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他踉跄了一下，扶住身旁的椅子，然后低着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悄无声息地从会场的侧门溜了出去。
他知道，他必须走了。再待下去，他会疯。
就在苏正被一群见风使舵的各科局领导围住，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
“各位领导，苏主任今天也累了，市领导刚走，我们清水镇还有很多工作需要立刻回去交接。有什么事，改天我们再向各位汇报。”
是林晚晴。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那些刚刚还热情似火的干部们，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讪讪地笑了笑，让开了一条路。
林晚晴没有多言，拉着苏正，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快步走出了这片是非之地。
两人一路无话，穿过长长的走廊，直到坐进回镇里的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林晚晴才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她靠在椅背上，像是打了一场三天三夜的仗，整个人都虚脱了。她扭过头，看着旁边一脸平静的苏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撼，有骄傲，有后怕，还有一丝丝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苏正，”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究竟做了什么？”
“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苏正挠了挠头，露出了那副标志性的，有点憨厚的表情。
林晚晴看着他这张脸，忽然就笑了。那是一种劫后余生，哭笑不得的笑。
“实话？”她摇了摇头，“你那几句话，比炸药包的威力还大。你把清源县的天，捅了个窟窿，然后张市长亲手给你递了一把梯子，让你踩着这个窟窿，爬了上去。”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但你也要明白，梯子下面，现在全是等着你摔下来的人。你那个‘作风问题整顿专项督查办公室’，听起来权力无边，可实际上，就是一把双刃剑。你现在是市领导手里的一把刀，可刀要是太快，是会伤到握刀的人的。”
苏正点了点头，他明白林晚晴的意思。张承光捧他，用他，但同样也在考验他，观察他。
“我知道，林镇长。”
“不，你不知道。”林晚晴打断了他，“你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方式来对付你。官场上的斗争，从来都不是明刀明枪。他们不会骂你，不会打你，他们只会用纸，用笔，用一句句冠冕堂皇的话，给你挖一个又一个的坑。”
她说着，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苏正。
“就像这个。”
苏正接过来一看，眉头就是一挑。
文件的标题，赫然是——《关于加强我镇基层干部“躺平精神”建设的指导意见》。
里面的内容，更是荒诞到了极点。通篇用着最标准的公文格式，最严谨的官样文章，论述着“躺平”对于“减少工作失误、保持心态平和、构建和谐机关”的所谓“重要意义”。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阴阳怪气的讽刺。
“这是什么时候的？”苏正问。
“就在我们来县里开会之前，有人匿名打印了十几份，偷偷塞在各个办公室的门缝里。”林晚晴的眼神冷了下来，“我截下了一份。这帮老油条，不敢当面反对我整顿工作作风，就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方式，在背后煽风点火，恶心人。”
苏正看着这份文件，忽然笑了。
“他们倒是很有‘创意’。”
“现在不是说创意的时候。”林晚晴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我把它拿给你看，是想告诉你，这就是你以后要面对的常态。他们会用这种让你发火都没地方发的方式，来消解你的权威，让你变成一个笑话。”
她顿了顿，看着苏正，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半是认真半是试探地问道：“苏大主任，现在，这块烫手的山芋交给你了。你这个只对市长负责的督查办，打算怎么处理你的第一个案子？是雷霆震怒，把写这个的人揪出来批斗一顿？还是……也给他们批几句？”
林晚晴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正。她忘不了那份“祝领导有水喝”的报告，也忘不了那些被焊在椅子上的干部。她想看看，如今手握“尚方宝剑”的苏正，还会不会，敢不敢，用他那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苏正感觉自己被架在了火上。
他知道，这是林晚晴对他的提醒，也是一次考验。更是他上任新职后，必须打响的第一枪。
这一枪，如果打得太软，他这个“督查办主任”就会沦为纸老虎。如果打得太硬，又会落入“仗势欺人”的口实。
他看着手里的那份荒唐文件，又看了看林晚晴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从口袋里，缓缓地，抽出了那支陪伴他多年的英雄钢笔。
笔杆在车窗透进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镇长，”苏正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甚至有些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您说得对，对付这种阴阳怪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们更‘认真’。”
他拧开笔帽，将文件平铺在自己的膝盖上。
林晚晴屏住了呼吸，她知道，那个她无法理解的，近乎于“神迹”的时刻，可能要再次上演了。
苏正的笔尖，悬停在文件标题的下方。他没有丝毫犹豫，心一横，既然躲不过，那就玩一次大的！
他手腕一沉，笔走龙蛇，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出现在了那份文件的批示栏里：
“同意。此乃我镇干部宝贵经验，建议立即评选十大‘躺平标兵’，并上报市里，争取在全省范围内进行推广！”
墨迹未干，字字铿锵。
一股只有苏正才能感知到的，混杂着屈辱、愤怒、不甘的【官僚怨气】，从这份薄薄的文件上蒸腾而起，瞬间涌入笔尖。
钢笔，微微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