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源书记那句“到后台来一下”,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刚刚才因骚动而沸腾的会场,瞬间被激起更猛烈的暗流。
所有人的目光,在苏正和钱书明之间来回扫视,像在观看一场即将开庭的审判。一个,是引发了神鬼莫测奇观的乡镇科员,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茫然;另一个,是瘫软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的县委办副主任,失魂落魄的样子,与他平日的精明干练判若两人。
后台,那是什么地方?
在官场的语境里,那不是一个地理名词,而是一个权力场。当着全县干部的面,被一把手单独叫到“后台”,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信号。
钱书明听见这句话,浑身剧烈地一颤,那双失焦的眼睛里,终于浮现出一丝活人的神采——那是纯粹的、被推上断头台前的恐惧。他完了,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林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不知道周书记此举是福是祸,但她知道,苏正从今天起,再也不可能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了。他被推到了风暴的中心,聚光灯下,再无退路。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大戏的高潮将转入“后台”密审时,台上的苏正,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他没有立刻应声下台,而是微微躬了躬身,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但目光却清澈地望向主席台,声音通过刚刚恢复正常的麦克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诚恳与局促,传遍了安静的会场。
“周书记,各位领导,对不起,刚刚……刚刚可能是因为我太紧张,才出了这样的意外,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先是道歉,将那惊天动地的“奇迹”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自己“紧张”引发的“意外”,姿态放得极低。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拿起自己那份手写的、边缘都有些卷起的发言稿,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道:“只是……我这份发言稿,是我们镇长带着我,还有我们清水镇的同事们,一个字一个字讨论出来的,里面有我们想对县里说的心里话。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不会耽误大家太长时间的。”
这一番话说得无比真挚,甚至带着点年轻人的“轴”劲。
他没有提那份印刷精美的“官方材料”,而是强调自己手中这份粗糙的稿子,是“镇长带着”、“同事们讨论”、“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这无形中,就将那份被篡改的文件,彻底割裂开来,划清了界限。
会场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站在台上的年轻人。他明明是风暴的中心,却表现得像个一心只想完成任务的老实孩子,那份执着,让人不忍拒绝。
钱书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苏正这是在要他的命。在经历了刚才那场“神迹”之后,苏正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赋予特殊的意义,都会被无限放大。
主席台上的周源书记,深深地看了苏正一眼。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缓缓移向台下,移向那个已经形同朽木的钱书明,又扫过身旁脸色阴沉的颜世宽。
最终,他的目光回到苏正身上,嘴角竟然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虽然极不明显。
“好。”周源的声音沉稳有力,只有一个字。
但他随即补充道:“不要照着稿子念了。就说说你刚才提到的,你们的‘心里话’。”
“不要照着稿子念了。”
这句话,像一道特赦令,给了苏正无限开火权。
整个会场的空气,都因此而变得不同。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他们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场。
苏正像是得到了鼓励,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真的将那份手写的稿子,轻轻地放在了讲台上。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局促,而是多了一份平静,一份源自内心的笃定。
“其实,我一个乡镇的小科员,本来没资格在这里说什么‘心里话’。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收文件,发文件,校对材料,打印装订。我见过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报告和文件。”
他一开口,就让台下无数基层干部感同身受。这不就是他们日常工作的写照吗?
“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苏正的语速不快,像是在娓娓道来,“为什么我们清水镇那么穷,但我们报上去的材料,却一年比一年好看?为什么石磨村的村民喝不上干净水,但我们关于水利建设的总结报告,却写得文采飞扬、辞藻华丽?”
这两问,像两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坎上。
台下开始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些乡镇的负责人,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苏正没有停顿,继续说道:“后来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因为有时候,一份‘好看’的材料,比一件办好的实事,更容易得到表扬。一个‘漂亮’的数字,比一张村民的笑脸,在会议上更有说服力。”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钱书明所在的方向。
“于是,我们渐渐地习惯了,把功夫用在笔杆子上,而不是用在田埂上。我们习惯了在办公室里‘创造’数据,而不是去村口和老百姓聊天。我们开的会越来越多,写的报告越来越厚,可我们离群众的心,却好像越来越远了。”
“文山会海!”
“形式主义!”
台下,不知是谁,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这两个词。这两个词,像两颗火星,瞬间点燃了许多人心中的共鸣。
钱书明瘫在椅子上,苏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隔空抽在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苏正口中那个“把功夫用在笔杆子上”、“在办公室里创造数据”的人,不就是他钱书明刚才行为的最好写照吗?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仿佛已经被抽得红肿起来。
主席台上的颜世宽,握着钢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苏正这番话,打的是钱书明的脸,但骂的却是他所代表和维护的那一套“唯上不唯实”的官场潜规则。这已经不是指桑骂槐,这是在刨根了。
“就在刚才,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苏正的声音再次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文件上的数字,自己变了。从一百二十万,变成了一百五十万。”
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奇闻。
“很多人可能觉得这是灵异,是巧合。但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种‘提醒’?”
“提醒?”这个词让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它在提醒我们,事实,是有它自己的力量的。真相,是有它自己的生命的。”苏正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你用再华丽的辞藻去包装它,用再精美的纸张去打印它,假的,终究是假的。你把它藏在文件的第几页,第几行,它总有一天,会用自己的方式,‘显出原形’!”
“显出原形!”
当苏正说出这四个字时,林晚晴的心脏重重一跳。她看着台上的苏正,那个写下这句“批注”的始作俑者,此刻正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将其阐释为天道昭彰的真理。这是一种怎样的大智若愚,或者说,大奸若忠?
而钱书明在听到这四个字时,则如同被毒蛇噬咬,全身猛地一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看向苏正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怨恨,而是纯粹的、面对神魔般的恐惧。
“我只是个清水镇的小人物,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苏正的语气又回到了那种质朴的状态,“我只知道,刚才那变来变去的三十万,对在座的很多领导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们石磨村来说,那也许就是几十个孩子一年的学费,是几百户人家过冬的煤炭,是村里那条坑坑洼洼的路修好的希望。”
“我们写的每一个字,报的每一个数,最终,都会变成老百姓家里的柴米油盐,变成他们脸上的喜怒哀乐。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做一切工作的根本。材料写得再好,会开得再多,如果老百姓不满意,那一切都是零。”
他说完,对着主席台,对着台下所有的干部,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的话说完了,谢谢大家。”
整个会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深刻的寂静。
针落可闻。
苏正的这番话,没有一句激烈的言辞,没有一次直接的点名,但他却把形式主义、文牍主义的画皮,撕得干干净净。他用最朴实的话,讲了最深刻的道理,更用刚才那场无人能解的“神迹”,为这番道理做出了最震撼的背书。
一秒,两秒,三秒……
“啪!”
一声清脆的掌声,从会场的一个角落响起。
紧接着,“啪!啪!啪!”掌声开始连成一片。
坐在后排的基层干部们,率先鼓起了掌。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被说出心声的激动和快意。随后,掌声从中后排,迅速向前蔓延。乡长们,局长们,也纷纷鼓起了掌。
最后,掌声汇成了一片雷鸣般的海洋,淹没了整个礼堂。
这掌声,是送给苏正的,也是送给他们自己的。他们为这个年轻人的勇气鼓掌,也为自己心中那点尚未泯灭的理想和公心而鼓掌。
在这片雷鸣般的掌声中,林晚晴看着台上的苏正,眼眶竟有些湿润。她看到,那个平日里有些木讷的年轻人,此刻站在舞台中央,虽然身形单薄,却仿佛散发着万丈光芒。
而主席台中央,县委书记周源,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个在掌声中再次鞠躬的年轻人,他没有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但他的眼中,却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欣赏、惊奇和深思的神色。
他知道,清源县这片看似平静的池塘,从今天起,被投进了一条凶猛的“鲶鱼”。
池水,要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