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府,清雅别致的绣楼内。
窗外,长安城鼎沸的人声如温热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漫过高墙,涌入这方静谧的天地。那欢呼声里没有半分虚假,充满了最质朴的狂喜与对未来的憧憬,鲜活得像雨后疯长的野草,带着泥土的芬芳和强韧的生命力。
貂蝉坐在窗前的锦榻上,指尖捻着一根猩红的丝线,身前的绣绷上,一朵牡丹开得正盛,却迟迟落不下最后一针。
她的心乱了。
这欢呼,是为那个男人,董卓。
那个在义父王允口中,秽乱宫闱、残害忠良、使神器蒙尘、让生灵涂炭的国贼。
可窗外的声音,却在讲述着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这间绣楼是董卓赐予她的,极尽奢华。地龙烧得恰到好处,温暖如春,熏炉里燃着价值千金的异域香料,气味恬淡安神。他似乎从不踏足此地,只是每日流水般地送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甚至是一些她闻所未闻的吃食。
他给予她一切,除了他自己。
这让她感觉自己不像一个被霸占的玩物,更像一个被精心供养起来的……囚徒。一个用荣华富贵筑起牢笼的囚徒。
义父王允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
“蝉儿,天下安危,系于你一身!若能除去董贼,你便是匡扶汉室的第一功臣!”
那一声声泣血的嘱托,那重若泰山的使命,曾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为了这个目标,她可以忍受一切屈辱,可以化身为最妖冶的鬼魅,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去编织一张能绞杀恶龙的网。
可如今,她却发现,那条所谓的“恶龙”,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他平抑粮价,绣楼里的侍女们私下议论时,脸上都带着笑,说家里的弟妹终于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他北击异族,守卫边疆的兵士家书中,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骄傲,说塞外的胡人再不敢轻易南下牧马。
而现在,他竟下令开办官学,让所有孩子,不分男女,都能读书识字。
不分男女……
貂蝉捻着丝线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自幼被王允收养,虽名为歌姬,实则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知识,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那是在这黑暗的世道里,能点亮自己内心的一盏灯。
可这盏灯,向来只属于世家贵女。寻常人家的女孩,命运早已注定,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到另一个牢笼。
而董卓,那个被天下士人唾骂为“屠夫”、“莽夫”的男人,却亲手将点燃这盏灯的火种,撒向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何等的胸襟?或者说,是何等的……野心?
他到底想做什么?
王允的连-环计,是建立在董卓是个耽于美色、有勇无谋的匹夫这个基础上的。可她所见的董卓,除了偶尔言语粗鄙,行事霸道之外,他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下一盘大得超乎想象的棋。
粮、兵、民、学……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正用一种所有人都看不懂的方式,重塑着整个关中。
在这样的人面前,自己的美色,那点微末的伎俩,真的还有意义吗?
就算成功了,杀了他,然后呢?
是让关东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各怀鬼胎的诸侯入主长安?然后废止这一切,让好不容易能吃饱饭的百姓重新挨饿,让刚刚走进学堂的孩子们重归蒙昧,让关中再度陷入战火与混乱?
那自己,究竟是救世的功臣,还是另一个将天下推入深渊的罪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
“吱呀——”
绣楼的门被粗暴地推开,打断了貂蝉纷乱的思绪。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肉香闯了进来,陈默那肥硕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
“美人儿,一个人待着多无聊啊,咱家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他咧着嘴笑,露出被肉食染黄的牙齿,那副尊容,一如既往地油腻且粗俗。
貂蝉本能地蹙眉,起身行礼,垂下的眼眸里藏着一丝厌恶,和更深一层的困惑。
陈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将一个油纸包“啪”地一下扔在桌上,震得茶杯都跳了一下。
“尝尝!西域那边新贡上来的,叫什么……薯片!对,薯片!薄如蝉翼,入口即碎,香得很!”
【叮!检测到宿主行为符合“粗鄙反派”人SE,强行赠礼,言语轻浮,反派点+300!】
陈默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一副“快来谢恩”的霸道模样。
貂蝉看着那油乎乎的纸包,实在提不起任何食欲。她低声道:“谢相国恩典,只是妾身……”
“让你吃你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陈默眼睛一瞪,自己伸手撕开纸包,捏起一片金黄酥脆的东西,直接就往貂蝉嘴边递。
那油腻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
貂蝉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向后一仰,避开了。
陈默的动作僵在半空,殿内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他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一股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这是貂-蝉熟悉的、属于那个“国贼董卓”的气息,暴虐,且不容忤逆。
“怎么?咱家喂你的东西,还嫌脏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貂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若再拒绝,下一刻可能就是雷霆之怒。她咬了咬下唇,正准备屈服。
然而,陈默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收回了手,自己把那片薯片扔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
“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他含糊不清地说道,随手在自己华贵的朝服上擦了擦油腻的手指,“看你这小脸白的,跟纸糊的一样。不爱吃就不吃,饿死了咱家上哪儿再找个这么漂亮的去?”
他嘴里说着浑话,眼神却不经意地扫过她几乎没动过的午膳,眉头皱了皱。
“传膳房!”他朝着门外吼了一嗓子。
一名侍女立刻小跑着进来,战战兢兢地跪下:“相国大人有何吩咐?”
“一天到晚都给夫人吃的什么玩意儿?清汤寡水的,喂兔子呢?”陈默骂骂咧咧,“去,炖一盅燕窝雪梨汤来!要润肺的!听见没?要是夫人再瘦一两,咱家把你们都扔去喂猪!”
“是……是!奴婢遵命!”侍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陈默哼了一声,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环顾了一下这间雅致的绣楼,最后目光落在绣绷上那朵只差一针的牡丹上。
“绣得不错。”他随口夸了一句,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就走,“行了,你自个儿待着吧,咱家还有事要忙。”
肥硕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绣楼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貂蝉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包薯片,又想起他最后那句粗鲁却又带着一丝关切的命令,心中的迷惘更深了。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是那个会因为她一丝抗拒就面露戾气的暴君,还是那个会因为她食欲不振而大发雷雷霆的……关心者?
他就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让她完全看不透。
就在她失神之时,一名负责洒扫的侍女在收拾桌案时,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名侍女在用抹布擦拭桌角时,手指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将一枚卷成细棍的蜡丸,塞进了绣绷的绷圈与绣布之间的缝隙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若非貂蝉此刻心乱如麻,眼神恰好落在那里,根本无法察觉。
侍女做完这一切,面不改色地继续洒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貂蝉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动声色,等到那侍女退下后,才缓缓走到绣架前。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从那缝隙中,取出了那枚小小的蜡丸。
蜡丸上,还带着一丝侍女指尖的温度。
她用指甲掐开蜡封,展开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她熟悉的、义父王允的笔迹。
“万民颂贼,其心已变。汉室存亡,在此一举。月圆之夜,勿忘血誓。”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貂蝉的眼底,烫在她摇摆不定的心上。
义父,在催促她了。
他认为,董卓收拢民心的行为,是篡逆之心昭然若揭的铁证。
他要她,在这个月圆之夜,动手。
貂蝉捏着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一轮残月,正悄然挂上天幕。
距离月圆,只剩下最后几天了。
她该怎么办?是遵从义父的命令,履行那血色的誓言,将那把淬毒的匕首刺入那个男人的心脏?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包被嫌弃的“薯片”上。
选择的刀刃,已抵在了她的喉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