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将近。白石口镇中心那片还算宽敞的黄土广场,此刻却成了全镇最令人心情复杂、脚趾抠地的所在。
得到通知的病患们,拖家带口,或是被家人搀扶,或是自己强撑着,磨磨蹭蹭、扭扭捏捏地汇聚过来。人人脸上都挂着一种赶赴刑场般的悲壮和羞愤。不少人都提前用布巾把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写满生无可恋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一点“社死”的伤害。
广场周围,则围满了闻讯赶来“瞻仰”盛况的健康镇民。他们不敢靠得太近,怕被传染,但又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压抑着的兴奋感。
“快看快看!李乡绅也来了!哎哟,看他那脸色,跟吃了死苍蝇似的!”
“周老爷也蒙着脸呢!啧啧,真是活久见……”
“俺爹非要俺来跳,说不跳就不认俺这个儿子……俺这脸以后往哪儿搁啊!”
“知足吧!总比丢了命强!就是……这法子也太膈应人了!”
临时搭起的一个木台上,小泉正指挥着几个胆大的乡勇,给最先到的病患分发那黑乎乎、散发着终极恐怖气味的药膏,指导他们敷在肚脐和脚心。那味道扩散开来,让围观群众又齐刷刷后退了一大步。
阿蛮则像个监工一样,在人群外围维持秩序,手里拎着那根铁药杵,虎视眈眈,防止有人临阵脱逃。不过他自己的表情也很纠结,既觉得恩公的法子肯定有效,又觉得这场面实在有点……过于惨烈。
王大夫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看好戏”的机会。他带着几个学徒,远远地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茶楼窗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幸灾乐祸的冷笑,就等着看小泉如何收场,如何被愤怒的民众唾弃。
“装神弄鬼,哗众取宠!”他低声对学徒们嗤笑,“待会儿看他们怎么像一群蠢蛤蟆一样蹦跶!简直是医道之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聚集的病患越来越多,不满和骚动也开始加剧。敷药后的冰凉刺痛感,加上即将当众出丑的巨大心理压力,让不少人的情绪到了爆发边缘。
“不跳了!老子不跳了!太丢人了!病死拉倒!”一个脾气火爆的壮汉猛地扯掉脸上的布巾,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作势就要往外冲。
“对!不跳了!这算什么治病!”
“小妖道!你就是存心耍我们玩!”
“把他赶出去!”
有人带头,压抑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人群开始推搡躁动,朝着木台方向涌去!乡勇们根本拦不住!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阿蛮急得哇哇大叫,挥舞着药杵却不敢真打人:“退后!都退后!听恩公的!”
小泉站在木台上,看着下面汹涌的人群和失控的场面,脸色发白。他擅长治病,却不擅长应对这种群体性的愤怒和质疑。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声音瞬间被淹没在怒吼声中。
王大夫在茶楼上看得心花怒放,几乎要笑出声来:“对!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肆——!”
一声苍老、威严、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磅礴气势与怒意的断喝,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广场上空!
声音宏大,震耳欲聋,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怒吼!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充满权威感的呵斥震得一愣,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循声望去。
只见广场旁边一棵最高的大槐树树冠上,一道绿色的身影傲然屹立在最高枝头,昂首挺胸,翅膀微张——正是那只平日里嘴贱无比的鹦鹉!
此刻,它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再次开口,发出的依旧是那苍老威严、与它体型完全不符的宏大声音:
“吾徒此法!乃上古秘传‘金蟾引毒术’!蕴含天地阴阳至理!汝等愚夫!肉眼凡胎!安知奥妙?!”
声音滚滚,如同天威降临!
“哇——!”人群彻底惊呆了,哗然一片!
“谁?谁在说话?!”
“好像……好像是那只鸟?!”
“鸟……鸟怎么会说人话?还……还这么吓人?!”
“上古秘传?金蟾引毒术?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
药老的声音极具特色,那种历经沧桑、洞察世事的威严感,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模仿出来的。此刻通过鹦鹉的嘴发出,带着一种诡异莫名的神圣感和威慑力!
鹦鹉似乎进入了状态,继续模仿着药老的语气,居高临下地呵斥(虽然仔细听能听出一丝鸟类的尖利):
“欲活命!速速照做!依时跳动!引药归经!驱邪外出!再敢聒噪质疑——天谴立至!”
最后四个字,它猛地提高了音调,尖利刺耳,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威胁味道!
恰在此时,不知是巧合还是鹦鹉故意的,它屁股一撅,一泡稀薄的鸟屎“啪”地一下,精准地落在了刚才叫嚷得最凶的那个壮汉光亮的脑门上!
“哎哟!”壮汉吓了一跳,抹了一把额头,闻到那味儿,脸都绿了。
众人:“!!!”
天谴!这就是天谴啊!连一只鸟都这么神异!这“金蟾引毒术”肯定是真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巨大的恐惧和对神秘力量的敬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羞耻心和疑虑。骚动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噤若寒蝉,看向树上那只鹦鹉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再看小泉的眼神,也变得完全不同了。
原来小神医不是胡闹!他是有上古秘术传承的!连他的鸟都这么神!
王大夫在茶楼上,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里的茶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妖术!这一定是妖术!”他声音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一只鹦鹉,怎么可能发出那种声音?还说得头头是道?
小泉也愣住了,他没想到鹦鹉会在这关键时刻来这么一出。但他反应极快,立刻顺势而为,脸上露出一种“我师父虽然没来但一切尽在掌握”的高深莫测表情,沉声道:“家师虽云游在外,却心系此地。此乃师门秘法,诸位不必疑虑,照做便是。时辰将至,准备行动吧!”
有了“上古秘传”和“天谴”的加持,再没人敢放个屁。众人乖乖地回到原位,连额头顶着鸟屎的壮汉都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地站好。
阿蛮长舒一口气,擦了把冷汗,偷偷对树上的鹦鹉竖了个大拇指。
鹦鹉得意地拍了拍翅膀,昂起小脑袋,继续模仿着药老的腔调,老气横秋地补充了一句:“嗯——!孺子可教!跳!都给老夫用力跳!不成体统!”
这场一触即发的巨大危机,竟被一只鹦鹉用堪称荒谬的方式,硬生生地扭转了过来!
午时的阳光炙热地洒在广场上,伴随着鹦鹉偶尔模仿药老发出的、不合时宜的“用力跳”、“没吃饭吗”之类的催促,一场注定要载入白石口镇史册的、旷古未有的、集体性的、悲壮而又搞笑的——
全镇青蛙跳祛邪仪式,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