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驶离了市中心的喧嚣,拐入一条条愈发狭窄的街道。路两旁的摩天大楼渐渐被低矮的、墙皮斑驳的居民楼取代,车速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像一条游鱼闯入了水草丛生的浅滩。
小王开着车,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视线直视前方,但林正知道,他的思绪还陷在档案馆那本泛黄的登记册里。从上车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说,紧绷的侧脸线条,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王奎在那间屋子住了三个月,你觉得,他是在找什么?”林正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打破了车内凝滞的沉默。
小王的身子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林正。市长靠在后座,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但小王知道他醒着,并且无比清醒。
“可能……可能是在找陈望留下的账本。”小王的声音有些干涩,“也可能,是在等周慕白出现。”
“如果是在等周慕白,他为什么要住在周慕白的房间里?守株待兔,也该是在暗处,而不是把自己暴露在明面上。”林正没有睁眼,问题却直指核心。
小王被问住了。他之前只感到恐惧,却没来得及细想这其中的逻辑。是啊,一个杀手,为什么要住进猎物曾经的巢穴?这不合常理。
“除非……他不是在等。”林正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是在找。像一个翻遍了垃圾堆,想找出一点金子的拾荒者。他把那间屋子,当成了一个可能会藏宝的废墟,一寸一寸地翻,一寸一寸地找。”
小王的心脏猛地一跳。
找东西。
这个解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它让王奎的行为,从一种诡异的、无法理解的心理战,变成了一种目的明确的、充满耐心的搜寻。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只住了三个月。三个月,足够一个有经验的人,将一间小小的出租屋翻个底朝天了。
“可……可是,周慕白只是个租客,他能藏什么?”小王还是有些不解,“重要的东西,不都应该带在身上吗?”
“所以他们才找了十年。”林正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他们赌的就是一个万一。赌周慕白当年走得太匆忙,或者,赌他足够聪明,把最危险的东西,留在了最不可能的地方。”
吉普车在此时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车轮压过松动的石板路,发出“咯噔”一声。
三槐路到了。
这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金箔,稀稀拉拉地洒在地上。两旁的建筑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苏式红砖小楼,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和常春藤,阳台上晾晒的衣物五颜六色,像一面面褪了色的万国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潮湿的泥土、饭菜的油烟和老旧木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个穿着跨栏背心的老大爷,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摇着蒲扇,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
这里的一切,都和不远处那个钢筋水泥的现代化都市,格格不入。
“就是那儿。”小王将车停在路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挂着“七号院”铁牌的院门。
院门是铁栅栏式的,上面的红漆早已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色。院子里,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几乎占据了半个空间,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
林正和小王下了车,没有直接进去。
“房东呢?”林正问。
“查过了,这院子是私产,房东叫钱玉芬,七十多岁了,一直住在一楼东户。”小王低声汇报,他已经提前做足了功课。
“你还是那个对城市变迁感兴趣的研究生,”林正理了理自己身上的休闲外套,“我是你远房表叔,陪你来做社会调研。”
小王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发出“吱呀”怪响的铁门。
一楼东户的房门紧闭,但能听到里面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小王上前,抬手正要敲门,林正却拉住了他。
林正的目光,落在了门上那把老旧的铜锁上。锁是锁着的。
“家里没人?”小王一愣。
“人在。”林正的视线转向了窗户,窗户开着一道缝,里面的纱窗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窗台内侧却很干净,还摆着一盆长势很好的吊兰。
他示意小王退后,自己走上前,没有敲门,而是对着门缝,用一种不大不小,却足够让屋里人听清的音量说道:“钱阿姨,我是街道办的小李介绍来的,说您这儿有间老房子要出租。”
他的话音刚落,屋里的电视机声,戛然而止。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门里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响。
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布满皱纹、神情警惕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眼睛虽然浑浊,但透着一股子精明和审视。
“街道办的小李?”钱阿姨上下打量着林正,又瞥了一眼他身后拎着笔记本、一脸憨厚学生气的小王,“哪个小李?”
“就是那个戴眼镜,高高瘦瘦,说话有点结巴的那个。”林正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
钱阿姨的眼神松动了一点,似乎街道办里真有这么一号人物。她把门又拉开了一些,但身子依旧堵在门口,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我这儿不租房了,你们走吧。”
“别啊,阿姨。”小王赶紧上前一步,发挥他的演技,“我们不是来租房的,我是江城大学研究历史建筑的,我表叔陪我来采风。就想看看您这老房子,拍几张照片,耽误不了您几分钟。”
说着,他还从包里掏出了一包崭新的红枣,递了过去:“这是我们从老家带的,您尝尝。”
钱阿姨的目光在那包红枣上停顿了两秒,又看了看小王那张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脸,脸上的警惕终于褪去了一些。她没接红枣,但也没再赶人。
“拍照片?”她撇撇嘴,“这破房子有什么好拍的。行了,要拍就去拍吧,别动我东西就行。”
她说着,让开了门口,自顾自地转身回屋里看电视去了,留下一道敞开的房门。
林正和小王对视一眼,走进了院子。
老槐树下,光线昏暗。二楼的楼梯是水泥外挂式的,扶手上满是铁锈。林正抬头看去,二楼西户的房门紧锁,门上贴着一张已经褪色发白的“福”字,门框的角落里,结着一张细密的蜘蛛网。
“就是这间。”小王低声说。
林正没有说话,他一步步走上楼梯,皮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走到那扇门前,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门上那粗糙的木质纹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他似乎能看到,一个叫周慕白的年轻人,曾无数次推开这扇门,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也能看到,一个叫王奎的男人,曾在这里面,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度过了九十个阴冷的日夜。
“小王。”林正忽然开口。
“在。”
“用你的专业知识分析一下,如果想在这间屋子里藏一样东西,比如一个笔记本大小的硬物,藏在哪里最安全,最不容易被发现?”
小王一愣,随即进入了角色。他扶了扶眼镜,仔细地观察着这扇门、旁边的墙壁,以及脚下的楼梯结构。
“这楼是砖混结构,墙体很厚,但凿墙动静太大。门是木门,空心的可能性不大。最有可能的……是地脚线、窗框背后,或者……”他顿了顿,指了指天花板,“那个通风管道口。”
就在这时,一楼的钱阿姨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慢悠悠地扇着风。她靠在门框上,看着楼上两个“行为艺术”般的年轻人,眼神里带着点看热闹的好奇。
“看什么呢?那屋子都空了好几年了。”她开口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穿透力。
林正转过身,微笑着看向她:“阿姨,我们就是好奇。听小李说,您这院子,出了不少有出息的人。”
“有出息?”钱阿姨嗤笑一声,摇了摇蒲扇,“有出息的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我这种等死的老太婆。楼上那间屋子,倒是住过一个挺好的小伙子,可惜了。”
林正的心,轻轻一动。
他走下楼梯,站到钱阿姨面前,语气温和地问:“阿姨,您说的是不是一个学建筑的,叫周慕白的小伙子?”
钱阿姨扇扇子的动作停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了缅怀:“哟,你还知道他?是啊,就是那个姓周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见人就笑,嘴可甜了。天天在屋里画图,画的那些房子,怪好看的。”
“后来呢?”小王也凑了过来,适时地扮演着好奇的学生。
“后来啊……”钱阿姨叹了口气,目光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东西都没要全,就留了张字条,说房租从押金里扣。人就再也没回来过。”
“那他之后呢?这房子还租给过别人吗?”林正看似随意地问。
“租过啊,怎么没租过。”钱阿姨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换了好几个,没一个省心的。特别是有一个,住了三个月,人怪得很,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眼神跟刀子似的。半夜还老在屋里敲敲打打的,吵得人睡不着觉,我还以为他要把我的房子给拆了!”
林正和小王的心,同时沉了下去。
王奎,果然是在找东西。
“那……那个周慕白,就什么都没留下吗?”小王追问道。
钱阿姨闻言,忽然沉默了。她皱着眉,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拍大腿,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转身走进屋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片刻之后,她抱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木头画板走了出来,画板上还夹着几张泛黄的画纸。
“喏,就是这个。”她把画板递到林正面前,没好气地说,“他当初走得急,这个画板没带走。我看这木头还挺结实的,就留下来了,想着哪天劈了当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