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
上好的骨瓷餐具碎裂成无数白色的残片，静静地躺在昂贵的澳洲羊毛地毯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冬雪。那块本该肥而不腻的东坡肉，如今可悲地沾着灰尘和茶渍，与一滩深色的酱汁融为一体，污浊了地毯原本纯净的米白。空气里，饭菜的香气混合着瓷器碎裂的冰冷气息，形成一种诡异而压抑的味道。
秘书小张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低着头，眼角的余光能瞥见高远那双锃亮的皮鞋在地毯上烦躁地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要踩穿地板。他从未见过高主任如此失态，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暴怒，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让整个五楼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滚出去！”
高远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沙哑，充满了暴戾之气。
小张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并用尽毕生最大的温柔，轻轻地带上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门内，世界重归寂静。
高远停下脚步，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地喘着气。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窗外是繁华的都市，车流如织，高楼林立，这曾是他引以为傲的王国，是他权力和手腕的象征。但此刻，他看着这一切，只感到一阵尖锐的羞辱感。
他被那个叫林正的年轻人，用最光明正大，也最阴险毒辣的方式，将了一军。
那封慰问函，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水淹档案室”的手段是何等拙劣可笑。他自以为是的“活的关系”，在对方那套无懈可击的“死的规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林正没有动用任何关系，没有去书记市长面前告状，他只是微笑着，用官方文件，用组织程序，把他亲手挖的坑，变成了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他输了，在自己最擅长的游戏里，输得体无完肤。
愤怒过后，是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意识到，林正不是他以为的愣头青，更不是什么理想主义的傻瓜。那个人，是一把手术刀，冷静、精准，对官场的肌理和规则了如指掌，并且知道从哪里下刀最疼，哪里最致命。
常规的办法，已经没用了。
高远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狂躁已经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片冰冷而危险的死寂。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按下了内线电话。
“小张，找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另外，泡壶新茶。”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十五分钟后，我有个客人要来。”
十五分钟后，办公室已经焕然一新，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高远端坐在大班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神色平静。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中等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手腕上那块金表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男人的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但那笑意却浮在脸上，丝毫没有抵达他那双精明的、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他就是赵总，赵瑞。一个在市里商界长袖善舞，以“路子野”、“办法多”而闻名的人物。
“高主任，您这办公室真是气派！”赵瑞一进门，就熟稔地环顾四周，嘴里啧啧称赞，仿佛在欣赏一幅名画，“每次来，都感觉我那小庙跟您这一比，简直就是个茅草屋。”
高远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赵总，别来这些虚的。我这里不是旅游景点，没时间听你奉承。”
赵瑞也不尴尬，依旧笑呵呵地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特供香烟，抽出一根递过去。
高远摆了摆手。
赵瑞便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高主任日理万机，还能想起我老赵，是我的荣幸。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只要是我老赵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高远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赵瑞。“我遇到点麻烦。”
“哦？”赵瑞的眉毛微微一挑，身体也坐直了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副认真倾听的表情。“能让高主任您觉得是麻烦的，那肯定是大事了。”
“发改委新来了个副主任，叫林正。”高远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年轻人，有冲劲，有原则，眼里揉不得沙子。”
赵瑞的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他弹了弹烟灰，说道：“我懂了。就是那种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油盐不进，规矩比天大。”
高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他现在，盯上了高新区，想翻些旧账。”高远继续说，“而且，他很聪明，用的都是阳谋，让人抓不住把柄，防不胜防。”
赵瑞沉默了片-刻，将烟头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他抬起头，那双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高主任，我这人读书少，不懂什么阳谋阴谋的。我只懂一件事，做生意嘛，讲究个对症下药。”他搓了搓手指，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格，“对付这种人，你跟他讲道理，讲规矩，那是秀才遇到兵，你浑身是理也说不清。因为他本身就是‘理’。”
“说重点。”高远有些不耐烦。
“重点是，不能在他擅长的领域里跟他斗。”赵瑞的身体靠向沙发背，整个人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像个传授经验的老师，“他不是讲规矩吗？那就让他没规矩可讲。他不是想查账吗？那就让他没账可查。”
“我试过了。”高远的声音冷了下来，“他能把假的，变成真的。”
“那是您的办法太温柔了。”赵瑞笑了，露出满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您是体制内的人，做事总得留三分余地，讲究个程序正义。我们这种生意人不一样，我们只看结果。”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高主任，您想过没有，一个厨子，他厨艺再好，如果整个厨房都着火了，他还怎么炒菜？”
高远瞳孔一缩，他瞬间明白了赵瑞的意思。
赵瑞看着高远的反应，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他林正不是想查高新区吗？那如果，整个市的经济层面，突然出现一个更大的窟窿，一个更棘手的麻烦，一个足以让所有市领导都焦头烂额的危机呢？到那时候，谁还有心思去管高新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他林正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先被派去救火吧？”
高远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有些急促。
这个想法，像一粒罪恶的种子，在他心底疯狂地生根发芽。
“这叫围魏救赵，声东击西。”赵瑞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您是文化人，这道理肯定比我懂。咱们不直接攻击他这个人，咱们攻击他赖以生存的大环境。把水搅浑了，他那套清清白白的玩法，就施展不开了。”
高远沉默了。他端起茶杯，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微的颤抖。他知道，一旦点头，就是走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以前的那些手段，终究还在官场的潜规则之内，可赵瑞提出的，是掀桌子。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是在为他倒数。
许久，高远将杯中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像是饮下了一杯毒酒。
“你想要什么？”他问。
赵瑞的脸上，终于绽放出此行第一个真诚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贪婪和野心。
“高主任，您言重了。我只是想为市里分忧。”他假惺惺地摆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我公司最近在参与城南那块地的旧城改造项目，竞争有点激烈。如果……您能跟相关部门的领导打个招呼，稍微……关照一下，我将不胜感激。”
高远盯着他，眼神幽深。
“事成之后，那块地是你的。”
“高主任爽快！”赵瑞抚掌大笑，从沙发上站起身，向高远伸出了手，“合作愉快。”
高远看着他那只肥厚的手，犹豫了半秒，最终还是握了上去。两只手握在一起，冰冷而黏腻。
送走赵瑞后，高远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里。他走到办公桌前，看到桌角那份被秘书重新打印出来、摆放整齐的，来自发改委办公室的“慰问函”。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残忍的弧度。
他拿起那份公函，没有撕，也没有揉，而是慢条斯理地将它对折，再对折，最后塞进了碎纸机。
机器发出的刺耳轰鸣声中，那份凝聚了林正智慧与阳谋的战书，化作了无数纷飞的纸屑。
高远拿起办公桌上的另一部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周吗？我，高远。”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
“下周三市土地储备中心那场土地拍卖会，城南旧改旁边那块商业用地，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把价格给我抬上去，越高越好。对，不要怕高，我要让它成为今年的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