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政府值班室的电话刚挂下不到十分钟,
孙连城便听见外间秘书的脚步在门口顿了片刻,随即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李书记来电,指名要您接。”
他抬眼看了秘书一眼,点头示意知道了,
没立刻去拿桌上的座机,而是将手中那份《风险预审建议书》又翻了一遍,
确认页码顺序无误,才缓缓伸手按下接听键。
“达康书记。”
“连城,我刚听说丁义珍在机场被拦下了?”李达康的声音直接切入主题,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
“怎么回事?谁批准的边检拦截?”
“是我这边配合政法委做的临时管控。”孙连城语调平稳,没有半分迟疑,
“昨晚接到协查通知,涉及一笔跨境资金异常流动,系统自动触发了高风险预警。
丁市长名字出现在关联名单里,按程序必须暂控出境权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程序?”李达康声音压低了些,
“我知道讲规矩,但现在是什么时候?
经开区几个外资项目等着签约,丁义珍是分管领导,他不出面,人家怎么放心签字?
你这一卡,不是把整个招商节奏都打乱了?”
“我明白项目的重要性。”孙连城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另一侧,顺手拿起笔,在记事本上写下“资金闭环”四个字,
“正因为重要,才更要确保经手人清白。
丁市长主管国土和招商,若在这节骨眼上被曝出境外账户问题,哪怕只是误会,也会让合作方产生顾虑。
到时候不只是项目搁浅,可能还会引发舆情连锁反应。”
“所以你就用一个‘协查通知’把他锁住?”李达康语气微冷,“连个招呼都不打?”
“通知来自市政法委综治办,走的是反恐拉练期间的应急通道,属于系统自动推送。”
孙连城语气不变,
“我们接到信息后,只能执行,不能删改。真正能解除标记的,是发起单位。”
“那你现在做什么?等?”
“我在等财政局出具专项审计说明。”他翻开面前文件夹,
“丁市长名下有三笔近三年的土地出让金关联拨款,流程上虽合规,但资金最终流向存在多层代持结构。
只要他们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提供完整资金闭环证明,我这边立刻启动解限报批流程。”
“四十八小时?”李达康冷笑一声,“你知道cZ397航班什么时候起飞吗?”
“知道。”孙连城顿了顿,
“但我更清楚,一旦放行一个未经核实的高风险人员出境,后续追责时,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
几秒后,李达康声音缓了些:“你这是拿制度当挡箭牌。”
“不是挡箭,是守线。”孙连城语气依旧平和,
“您一向强调效率,可也常说‘稳中求进’。
现在外面风声紧,中央巡视组随时可能下来,咱们任何一个环节出纰漏,都会被放大。
我不怕担责,但怕担不该担的责。”
李达康没再说话,只低声说了句:“别拖太久。”随即挂断。
孙连城放下听筒,手指在桌沿轻敲两下,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内部审批流转单,
填上“关于丁副市长出境权限复核事项”,归入待办卷宗,封面朝上放在案头最显眼位置。
十分钟后,区政府办副主任敲门进来。
“区长,您找我?”
“有三件事要办。”孙连城坐回椅子,
“第一,给财政局发函,要求补充丁副市长所涉项目的资金闭环报告,注明‘需含第三方托管账户明细’;
第二,联系审计局,对近五年与其相关的土地出让金流向做二次核验,强调‘穿透式审查’;
第三,以区政府名义向市政法委正式发函,请求书面明确‘高风险预警’的解除条件与时限。”
副主任记下要点,犹豫道:“这些流程……会不会太细了?万一上面问起来……”
“越细越合规。”孙连城打断,“每一步都要留文、留痕、留签收记录。
尤其是审计局那边,必须让他们出具正式意见书,不能口头答复。”
“明白。”
“还有,所有材料汇总前,一律标注‘待补全,暂不归档’。”
副主任点头退出。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
孙连城打开电脑,调出政务协同系统,在“跨部门协作平台”提交了三项联合审批申请,
每一项都设置了最长处理周期,七十二小时。系统自动生成受理编号,进入等待状态。
他关掉页面,拿起手机,拨通周主任号码。
“风向未变,按原计划续火。”
电话那头只回了一句:“知道了。”
通话结束。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日历。
今天是周三,距离丁义珍原定航班已过去六小时。
人没走成,但也没动。
这种僵持,正是他需要的时间。
下午两点十七分,秘书再次敲门。
“丁副市长来了电话,说想跟您当面谈谈审批的事,看能不能加个急。”
孙连城低头看着桌上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风险预审建议书》,封面上“建议暂缓推进”几个字清晰可见。
“告诉他,我下午三点要开财政调度会,四点半之后有空档。”
“他说事情紧急,能不能破个例?”
“破例?”孙连城抬眼,
“上次破例是谁签的光明新区环评?
结果污水管网炸了三条街。
规矩坏了,后面全是窟窿。”
秘书抿了下嘴,点头出去。
孙连城起身走到档案柜前,抽出一份旧版《出入境管理协作文本汇编》,
翻到其中一页,夹进刚才那份建议书里,一并放进待交资料袋。
三点整,会议室门打开。
财政局、审计局、发改局负责人陆续到场。
他坐在主位,逐项听取汇报,重点追问几笔专项资金的拨付节点,尤其关注签字人与审批链之间的衔接是否完整。
会议进行到一半,手机震动了一下。
低头瞥见是周主任的加密消息:
“公安厅有人问起边检标记的事,被压下了。目前无破局动作。”
他看完,熄屏,继续主持。
散会时已近五点。
他刚回到办公室,内线电话响起。
“孙区长。”是丁义珍本人的声音,语气比往常沉,“听说你在卡我的出行手续?”
“丁市长。”孙连城握着话筒,语气如常,“您这话说重了。
我只是按规办事。
政法委发来协查,财政和审计还在核材料,只要一齐全,我立刻上报解限。”
“协查内容能告诉我吗?”
“暂时保密。等结论出来,第一个通知您。”
“那我要是现在就走呢?护照我自己去换,边检总不能拦一辈子吧?”
“您可以试试。”孙连城声音没变,
“但只要预警没撤,任何口岸都会触发自动拦截。而且,一旦强行突破,性质就变了。”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
“连城,咱们共事这么多年,你何必这么死板?”
“我不是死板。”孙连城顿了顿,“我是怕有人借题发挥。”
“借谁的题?”
“不知道。”他说,“但风起了,总得先把窗关好。”
丁义珍冷笑一声:“你这是不打算松手了?”
“程序没走完,松不了。”孙连城语气依旧平静,
“您要是真着急,不如催催财政那边,让他们把材料补快点。”
“好。”丁义珍声音冷了下来,“我看你能拖到什么时候。”
电话挂断。
孙连城放下听筒,起身走到窗前。
夕阳斜照,楼下的车流正缓缓移动。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桌前,翻开审批案卷,在最新一页写下:
“待补材料,暂不归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