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放下手机，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工地上重型卡车驶过的低沉回响。
林峰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茶壶，将祁同伟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再次续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年轻人的面孔。
“他会来的。”林峰的声音很平。
祁同伟的身体动一下。
刚才那通电话，他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把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私事，包装成了光彩夺目的民生工程。
可放下电话，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后怕才汹涌而来。
万一沙瑞金拒绝呢？
万一他觉得，自己是在利用扶贫的名义，搞个人的小动作呢？
那他送上去的，就不是政绩，而是把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祁同伟的喉结滚动一下。
林峰拿起自己的茶杯，送到唇边，却没有喝。
“因为他需要一个典型。”
“一个能打破汉东现有僵局，又能迅速出成绩，还能被他牢牢抓在手里的典型。”
“星宇集团，就是这个典型。而您，祁叔叔，是把他和这个典型联系起来的，最关键的纽带。”
林峰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
“他不是来参加一个揭牌仪式。”
“他是来视察自己的政绩试验田。”
。。。。。。。。。。。。
第二天上午，汉东省委大院。
一辆黑色的奥迪A6悄无声…息地滑出大门，汇入车流。
祁同伟坐在副驾驶，后背挺得像一根钢筋。
透过后视镜，他能清楚地看到后排的两位省部级大员。
沙瑞金在翻看一份报告，高育良则合着文件，脸上是那种熟悉的、高深莫测的学者笑容。
车里的空气很沉。
沙瑞金亲自点的将，让高育良“也一起去岩台市看一看”，这个“邀请”的深意，足以让整个汉东官场琢磨好几天。
“同伟这次做的不错。”高育良先开了口，打破车厢内的宁静。
他转向沙瑞金：“扶贫工作，最难的就是落到实处。很多干部口号喊得响，但就是解决不了老百姓的实际问题。”
祁同伟的后背绷紧。
“同伟能心系家乡，主动联系企业，为贫困群众寻找出路，这说明我们汉东政法系统的干部，不仅有能力，更有情怀。”
高育良的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这一点，我是很欣慰的。”
说完，他透过后视镜，对祁同伟投去一个赞许的信号。
祁同伟的后背却渗出了一层冷汗。
老师的提携，是蜜糖，也是烙铁。
沙瑞金的视线从文件上移开，转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没有接话。
车内的气压变得更低。
过了片刻，沙瑞金才收回目光，声音平淡地响起：“同伟同志有这份心，是好的。”
一句话，肯定了动机。
祁同伟的心刚要落下，沙瑞金的下一句话又让它悬到了嗓子眼。
“但归根结底，还是要企业有活力，有社会责任感。”
“星宇集团这样的企业，不靠政策输血，全凭自己的技术在国际市场上拼杀，还能主动反哺社会，这才是我们汉东经济的希望所在。”
沙瑞金的语调不重，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祁同伟的心坎上。
“企业活了，就业就解决了，老百姓的腰包就鼓了。地方经济，才有真正的源头活水。”
最后，他把头转向高育良。
“育良同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育良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但立刻又舒展开来：“书记说的是。企业是根本，我们政府要做的，就是服务好企业。”
他把话接了过去，却已经完全落了下风。
沙瑞金三言两语，就将高育良试图揽到“汉大帮”头上的功劳，轻飘飘地定性为“企业自身的社会责任感”，并让高育良亲口认同了这个说法。
祁同伟坐在前面，一动不动。
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副驾驶，而是坐在一个无形的角斗场中央。
这就是顶级权力玩家的交锋，不见刀光剑影，却招招致命。
车队下了高速，进入岩台市地界。
远远地，就看到高速路口黑压压站了一排人。
市委书记、市长领着岩台市四套班子的所有主要成员，顶着太阳，排成一列。
看到省委一号车过来，岩台市委书记立刻甩开众人，一个箭步冲在最前头。
车还没停稳，他已经满脸堆笑地跑到后门边，弯下腰，伸手要去拉开车门。
“刺啦——”
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沙瑞金自己跨步下车。
岩台书记那只准备拉门的手僵在半空，场面一度十分滑稽。
但他反应极快，僵硬的手立刻变成鼓掌的姿势。
“欢迎沙书记莅临岩台指导工作！您一来，我们岩台这两天都放晴了！”他伸出双手，几乎是小跑着迎上去。
沙瑞金只是和他轻轻一握，便松开了手，环视着那一大排晒得满脸通红的干部。
“同志们辛苦了。”
他先是客气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但是，不要搞这些形式主义。”
现场的掌声和嘈杂声戛然而止。
“高速路口不是办公区，市委班子都跑到这里来，市里的工作谁在管？”沙瑞金缓缓道，“我们是来办实事的，不是来检阅的。”
岩台书记脸上的笑容彻底垮了，汗珠从鬓角滚落下来。
他本想用最高规格的礼遇，表达对省委书记的尊重，却没想到第一脚就踩进了雷区。
“书记批评的是，我们……我们马上回去！”
沙瑞金摆摆手：“上车吧，直接去项目现场。”
。。。。。。。。。。。。
接待晚宴设在岩台宾馆最气派的宴会厅。
气氛热烈，又处处透着拘谨。
岩台市的干部们端着酒杯，三三两两地聚着，话不敢大声说，眼睛却不停地往主桌瞟。
主桌上，沙瑞金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动一下筷子。
他不动，整个宴会厅就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岩台的领导们摸不准沙瑞金的脾气，不敢上前，只能曲线救国，把目标对准了高育良，尤其是祁同伟。
祁同伟成了全场的副中心。
“祁厅长！我敬您一杯！我们岩台能有今天，您是首功啊！”一个大腹便便的局长端着酒杯，满脸红光。
“是啊是啊，祁厅长真是我们岩台的大恩人！没有您牵线搭桥，这天大的馅饼怎么会掉到我们岩台头上！”
岩台市委书记更是亲自端着分酒器过来，给祁同伟面前的茶杯续上水，姿态放得极低：
“祁厅长，您是我们岩台人民的再生父母！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祁同伟端着那杯热茶，应付着一波又一波的敬酒。
他看着这些前倨后恭的面孔，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就在这时，宴会厅那扇厚重的双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林峰走了进来。
他只穿了一身简单的休闲装，与周围西装革履、油光满面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出现，让整个宴会厅的嗡嗡声陡然一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去。
岩台市委书记的眼睛亮了，立刻放下酒杯，准备起身去迎接这位真正的财神爷。
然而，林峰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任何人。
他径直穿过人群，无视了所有试图打招呼的面孔，走到了主桌前。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以为他要先向沙瑞金敬酒，说几句感谢领导关怀的场面话。
可林峰只是对沙瑞金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他在全场死寂的氛围中，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
“啪。”
他将文件，轻轻地放在沙瑞金面前那干净的餐盘旁。
“沙书记，百忙之中打扰您。”
林峰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
“这是我们星宇集团，关于在岩台市建立一个大型智能物流仓储中心的补充规划方案。”
“另外，这里面还有我们技术部门，对岩台现有交通路网和信息基础设施升级的一些不成熟的建议。”
他看着沙瑞金。
“想请您，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