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隆的问题如同平静水面下暗藏的漩涡,看似随意,实则凶险。
他将萧煜涉险的责任与朝堂非议隐隐指向苏澈,意在试探其底细与心性,更想从他口中撬出些可供利用或攻讦的言辞。
苏澈心念电转,面上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微微垂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与沉痛:“张大人明鉴。草民本是随军医官,因缘际会,略通些岐黄之术,蒙王爷不弃,带在身边。
前次大战,草民于阵前救治伤员时,不幸被贺兰部精锐小队突袭掳走,此乃草民不慎,累及王爷声誉,心中惶恐万分。”
他先承认“过失”,将起因归于战事无常与自己不慎,而非萧煜主动寻衅,姿态放得极低。
“至于王爷率军来救……”苏澈抬起头,眼中适时流露出真挚的感激与一丝后怕,“王爷仁德,体恤下属,不忍见草民陷于敌手受辱,更因贺兰鹰以此要挟,逼迫王爷与朝廷就范,事关国体,王爷方行此雷霆之举,欲挫败贺兰部阴谋。
王爷曾言,‘岂能因一人而屈国势?然亦不可坐视麾下忠勇陷于敌手而无动于衷’。王爷深入险地,非为私情,实为震慑敌酋,维护我大胤国威!”
他巧妙地将萧煜的行动拔高到维护国体、震慑敌人的层面,避开了单纯的个人营救,并将贺兰鹰的威胁点出,暗示萧煜是被迫反击。
张启隆听着,脸上和煦的笑容不变,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精光。这苏澈,言辞谨慎,不卑不亢,既撇清了自己“魅惑主上”的嫌疑,又将萧煜的行为赋予了正当性,确实不是易与之辈。
“原来如此。”张启隆微微颔首,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王爷忠勇,确非常人可及。
只是……先生可知,朝中近日颇有些风言风语,言及王爷为一人而轻动干戈,险些酿成大祸,更有甚者,质疑先生来历……”他话锋再次变得尖锐,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苏澈。
苏澈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他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愕然与一丝委屈:“草民惶恐!草民出身清白,乃是……乃是江南苏氏旁支子弟,家道中落,流落至北疆,幸得王爷收留,以医术略尽绵力。此心天地可鉴!若因草民之故,致使王爷蒙受不白之冤,草民万死难辞其咎!恳请张大人明察,还王爷清白!”
他再次将焦点引回萧煜身上,以退为进,表明自己愿意承担“罪责”,只求不牵连萧煜。这番姿态,既显得忠义,又让人难以继续深究他所谓的“江南苏氏旁支”是真是假——战乱流离,宗谱散佚,本就难以查证。
张启隆深深看了苏澈一眼,见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除了疲惫与担忧,并无闪烁狡诈之色,心中虽有疑虑,却也抓不到什么实质把柄。他今日前来,主要目的是试探与施压,而非立刻撕破脸。
“先生言重了。”张启隆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温和,“本官自是相信王爷眼光,也知先生忠心。先生且安心在此休养,王爷之事,本官与朔州上下,定会竭力。待王爷痊愈,是非功过,朝廷自有圣断。”
他起身,示意管家将礼盒放下:“些许薄礼,聊表心意,先生切勿推辞。本官还需去探望王爷情况,就不多打扰了。”
“恭送张大人。”苏澈起身行礼。
张启隆带着管家离开,房门再次关上。苏澈缓缓坐下,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与张启隆这番交锋,看似平和,实则凶险,每一句话都需要仔细斟酌。
他暂时应付了过去,但危机远未解除。张启隆,乃至其背后的朝廷势力,对萧煜的猜忌和对自己的审视,绝不会就此停止。
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萧煜。
***
静室之内,气氛凝重。
数名朔州医官围着昏迷的萧煜,眉头紧锁。他们已为萧煜清洗了伤口,敷上了上好的金疮药和所谓的“解毒散”,内服了温补汤药。然而,萧煜的状况并未如预期般好转。
他的体温在用药后短暂下降后,竟又再次攀升,甚至比之前更高!脸颊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愈发急促,嘴唇干裂起皮,偶尔会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呓语。肩头的伤口,敷料下依旧能闻到隐隐的腥臭,红肿范围似乎还有扩大的趋势。
“这……邪毒内陷,已入营血啊!”一位年长的医官捋着胡须,面色沉重,“王爷失血过多,正气亏虚,邪气炽盛,寻常金疮药与解毒散,怕是……力有未逮。”
“莫非要用虎狼之药,强行退热?”另一人迟疑道。
“不可!王爷如今虚不受补,再用猛药,恐伤及根本,油尽灯枯!”
医官们争论不休,却拿不出一个稳妥有效的方案。他们习惯于处理普通的外伤和已知的毒症,但对于这种由细菌引起的严重感染及败血症前兆,他们的认知和手段都显得捉襟见肘。
陈骞站在一旁,听着医官们的议论,脸色难看。他奉张启隆之命“照顾”王爷,若王爷真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无论如何,必须保住王爷性命!”陈骞沉声道,“用你们最好的药,想尽一切办法!”
就在这时,一名仆役匆匆进来,在陈骞耳边低语了几句。陈骞眼神微动,点了点头,随即对医官们说道:“你们继续商讨对策,我去去就回。”
他离开静室,来到外院,张启隆正负手而立,望着院中的一株枯树。
“大人,王爷情况不妙,医官们束手无策。”陈骞低声禀报。
张启隆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知道了。京城那边,有消息了吗?”
“八百里加急刚刚送到。”陈骞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恭敬递上。
张启隆拆开信,快速浏览,眼神变幻不定。良久,他合上信纸,指尖轻轻敲击着信纸,喃喃自语:“陛下之意……是要看靖王能否熬过此劫,更要看他……身边那人,值不值得留下……”
他抬眼,望向西厢院的方向,目光深邃难明。
“陈骞。”
“末将在。”
“看紧那位苏先生,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他接近王爷静室半步。另外……将王爷病重的消息,稍稍透一点给他。”张启隆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大人的意思是?”
“他很在意王爷,不是吗?”张启隆淡淡道,“人在情急之下,总会露出更多破绽,也更容易……被掌控。”
“末将明白!”
夜色下的节度使府,看似平静,暗流却愈发汹涌。萧煜在病痛中挣扎,苏澈在软禁中焦灼,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向两人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