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被当众严惩,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医营中所有蠢蠢欲动的暗火。苏澈的权威得以确立,改革措施推行再无明面上的阻碍。伤兵营秩序井然,药材管理规范,甚至开始有周边戍堡的军士慕名而来,求治疑难杂症。
苏澈每日忙碌于伤患、试验田和整理医案之间,生活充实却依旧谨慎。他深知,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潮从未停止涌动。靖王赏赐的百两白银和十匹锦缎,他分文未动,原封不动地锁在箱底,只取了王府医师的份例使用,依旧住在医营旁那间简陋的小帐中,与过往并无二致。
这份宠辱不惊的沉静,落在某些人眼中,反而更添了几分莫测。
这日傍晚,秦风突然来到医营,找到了正在挑灯整理伤案记录的苏澈。
“苏医师,”秦风的语气比往日多了几分正式的客气,“王爷今晚在府中设宴,犒劳此次平乱有功之士。王爷特意吩咐,请苏医师务必列席。”
苏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王府夜宴?请他?这绝非简单的犒劳,更像是一场新的试探,或者说,是将他正式推向台前的信号。
“属下区区微末之功,岂敢与诸位将军同席?且医营晚间尚有伤患需巡查……”苏澈试图婉拒,他本能地不想卷入那种场合。
秦风似乎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淡淡道:“王爷说了,苏医师救治之功,当居首功。若无苏医师,今日便无此宴。王爷之令,无人可违。伤患之事,自有他人暂代。苏医师还是早些准备吧,马车已在营外等候。”
话已至此,苏澈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放下笔,起身道:“如此,容属下换身衣服。”
他仅有的一套能称得上“体面”的衣服,还是之前王爷赏赐的布料让医营的妇人帮忙缝制的,一套普通的青色细布长衫,连一丝纹绣也无。
当他换上这身衣服,走出营帐时,等在外面的秦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眼前的少年,洗去了连日来的疲惫与风尘,换上干净的衣衫,虽依旧清瘦,但身姿挺拔,眉眼间的沉静与专注冲淡了年龄带来的稚嫩,竟透出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清俊儒雅的气度。
马车一路驶向位于城中心的靖王府。这是苏澈第一次真正进入这座北疆的权力中心。王府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极尽奢华,而是透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冷硬与威严。高墙深垒,守卫森严,处处可见玄甲巡逻的卫兵,气氛肃穆。
宴设在一处宽敞的厅堂内。当苏澈跟着秦风踏入时,里面已然坐了不少人。多是此次平乱中立功的将领军官,个个膀大腰圆,声若洪钟,身上带着浓郁的杀伐之气。觥筹交错间,谈论的都是军务、战事。
苏澈的出现,就像一滴清水滴入了滚油之中,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或探究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这些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久经沙场的威压,若是寻常少年,怕是早已腿软。但苏澈只是微微垂着眼,神态平静,不卑不亢地跟在秦风身后,仿佛感受不到那些压力。
“末将参见王爷!”秦风走到主位前,躬身行礼。
苏澈也随之躬身:“属下苏澈,参见王爷。”
靖王萧煜端坐于主位之上,并未穿隆重朝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只是用料更为考究,金线暗绣的蟠龙纹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目光淡然地扫过下方,在苏澈身上停留了一瞬。
“不必多礼。坐吧。”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秦风在左侧首位坐下,而苏澈的位置,则被安排在了右侧靠末的位置,与一群中级军官坐在一起。这个位置既显示了一定的重视,又不至于太过突兀,分寸拿捏得极好。
宴席继续,歌舞登场,丝竹悦耳。将领们纷纷向王爷敬酒,说些恭贺胜利、表达忠心的场面话。萧煜只是淡淡应着,偶尔颔首,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全场,尤其是在几个特定的人身上停留。
苏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言。面前的珍馐美味几乎未动,只是偶尔抿一口清水。他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在这里,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解读。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酣热。一位满脸虬髯、名叫胡烈的参将,显然是喝多了些,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厅堂中央,大声道:“王爷!此次剿灭叛贼,大涨我军威风!末将敬王爷一杯!祝王爷早日扫清寰宇,匡扶天下!”
这话说得有些逾矩,但在一片恭维声中并不显眼。萧煜只是举杯示意了一下,并未饮用。
那胡烈却似得了鼓励,话锋一转,目光瞟向了末座的苏澈,带着几分酒意和戏谑:“说起来,咱们这次能大获全胜,还得多亏了这位……苏医师?听说苏医师医术通神,连王爷那般重的伤都能救回来,真是了不起啊!末将好奇得很,不知苏医师师从何方高人?也让我等粗人开开眼?”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暗藏机锋,直接将苏澈推到了风口浪尖,更是再次触及了他那“来历不明”的医术根源。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苏澈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连上首的萧煜,把玩酒杯的动作也微微一顿,目光看似随意地落了过来。
厅内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舞姬也悄然退下,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
苏澈放下手中的水杯,缓缓起身,对着胡烈微微躬身,语气平静无波:“胡将军谬赞。属下愧不敢当。王爷洪福齐天,方能遇难成祥。属下不过略尽绵力,所学皆是家中杂书所载,乡野偏方,登不得大雅之堂,岂敢妄称师承。”
他再次祭出“杂书”、“偏方”的万能挡箭牌,态度谦卑,将功劳全数推给王爷。
“杂书?”胡烈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打着酒嗝逼近一步,声音更大,“什么杂书这么厉害?莫非是神仙所授不成?苏医师,大家都是为王爷效力,何必藏私嘛!说出来,也让咱们军中的郎中都学学,以后好多救几个弟兄不是?”
这话就有些咄咄逼人了,甚至带着挑拨的意味。
苏澈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将军说笑了。属下所学确实粗浅,此次救治王爷,亦是情急之下险中求胜,多有侥幸。军中诸位大夫经验丰富,各有所长,属下万万不及。若论救死扶伤,还需倚仗诸位同僚齐心协力。”
他四两拨千斤,不仅再次淡化自己,还将功劳分摊出去,避免了成为众矢之的。
几位在座的医营老大夫闻言,脸色稍霁。
胡烈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他像是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手中的酒杯脱手飞出,径直砸向苏澈!杯中残酒泼洒而出!
事出突然,距离又近,眼看苏澈就要被酒液泼个正着,狼狈不堪!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澈身体似乎极其自然地微微一侧,手腕几不可查地一抬一引,那飞来的酒杯仿佛被一股柔劲一带,擦着他的衣角飞过,“啪”地一声摔碎在他身后的地上。酒液也大多泼空,只有几点溅在他的袍角,并不显眼。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自然得仿佛只是巧合。
苏澈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些许无措,看向胡烈:“胡将军……您没事吧?”
胡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能躲开,酒也醒了几分,讪讪道:“呃……没事,脚下滑了一下,苏医师受惊了。”
主位上的萧煜,深邃的目光在苏澈那极其轻微、近乎本能的规避动作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幽光。那动作……绝非一个普通文弱医师该有的反应。
“胡烈,”萧煜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既醉了,便下去醒醒酒。”
胡烈脸色一白,顿时冷汗涔涔,酒意全无,连忙躬身:“末将失仪,请王爷恕罪!”说完,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一场风波,看似化解。
但苏澈的心却并未放松。他知道,胡烈的发难或许是借酒装疯,或许是受人指使,但更可能的是,这一切都在那位王爷的默许甚至纵容之下。这是一场针对他的、无处不在的试探。
宴席继续,但气氛已然不同。众人再看苏澈的眼神,少了几分轻蔑,多了几分探究和谨慎。
终于,宴席接近尾声。萧煜似乎有些疲惫,挥了挥手,众人识趣地告退。
苏澈也随着众人起身,正准备离开。
“苏澈。”萧煜的声音忽然传来。
苏澈脚步一顿,转身躬身:“王爷还有何吩咐?”
萧煜并未看他,只是望着手中晃动的酒杯,仿佛随口问道:“你觉得,今日之宴如何?”
苏澈心中警铃大作,谨慎回答:“王爷恩泽,犒赏有功,将士归心,自是极好。”
“是吗?”萧煜抬眸,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本王却觉得,甚是无趣。不如……你留下来,陪本王手谈一局,解解闷。”
手谈?下棋?
苏澈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绝非简单的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