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金銮殿。
今日的常朝,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垂首屏息,连最细微的衣料摩擦声都清晰可闻。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萧玦,面沉如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丹陛之下。
他的御案之上,赫然摆放着那个从丙字库取出的黑铁盒,以及几份摊开的密信和证物。靖王萧煜立于御阶之下,身姿挺拔如松,神情冷峻,将昨夜探查丙字库、发现密室、获取密信及证物的经过,以沉稳而清晰的声音,条分缕析地奏报完毕。
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在场某些人的心上。
“……臣于丙字库地下密室,查获此等密信及研制毒物之证,信中所指,‘七爷’主导,‘林尚书’协理,‘孙、王’执行,以窑厂‘烬土’、‘鬼枯草’为料,研制名为‘枯寂’之毒,并于天盛十七年秋,于朔风营进行人体试验,致我大胤边军二百一十七名将士枉死!其心可诛,其行当戮!证据确凿,请陛下圣裁!”
萧煜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他并未直接点出七皇子和林文渊的名字,但“七爷”、“林尚书”的指向,已昭然若揭。
满殿哗然!虽然部分重臣早已风闻靖王与七皇子不睦,却万万没想到,背后竟牵扯出如此骇人听闻、丧尽天良的阴谋!用边军将士试毒?这简直是对朝廷、对军队最大的背叛!
“陛下!靖王殿下所言,实乃耸人听闻!”林文渊几乎是立刻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声音却强自镇定,带着悲愤,“臣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此必是有人构陷!那密信来历不明,字体怪异,如何能作数?定是有人模仿笔迹,伪造证据,欲陷臣与七皇子于不义!请陛下明察!”
他绝口不提丙字库和毒药之事,只死死咬住密信“伪造”这一点。
“构陷?”萧煜冷笑一声,目光如电射向林文渊,“林尚书的意思是,本王伪造证据,污蔑于你?那丙字库地下密室中搜出的‘鬼枯草’、‘烬土’,以及那些记录着配方和朔风营试药经过的笔记,也是本王伪造的不成?太医署孙文炳的自尽,王勉的被抓,也是本王逼的?”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利剑,刺得林文渊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
“父皇!”七皇子萧景铭也慌忙出列跪倒,他年轻的脸庞上满是“委屈”和“惊惶”,“儿臣冤枉!儿臣一向敬重九皇叔,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定是有人栽赃!请父皇为儿臣做主!”他演技精湛,眼中甚至逼出了几点泪光。
皇帝萧玦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两人,又扫了一眼御案上的证物,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萧景琰:“太子,你以为如何?”
太子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他乐见七皇子倒霉,但也忌惮靖王借此坐大。他出列躬身,言辞谨慎:“回父皇,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皇子与重臣,更关乎边军将士性命与朝廷颜面。仅凭这些密信与靖王叔一面之词,恐难定论。儿臣以为,当由三司会审,彻查所有涉案人员,包括……包括太医署上下,惠丰堂,乃至……皇家窑厂,务求水落石出,既不枉纵,亦不冤枉。”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想将水搅浑,把调查范围扩大,拖延时间,并试图将火引向更多地方,甚至可能想趁机打击其他潜在对手。
皇帝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那规律的声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跳上。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遍大殿:
“太医署院判孙文炳,贪墨舞弊,玩忽职守,罪证确凿,然其畏罪自尽,朕亦不屑追戮其尸。褫夺其一切官身、诰命,家产抄没,族人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副院判王勉,同流合污,监守自盗,即刻革职,打入天牢,着三司严加审讯,查明其所有罪责!”
“户部尚书林文渊,”皇帝的目光落在浑身发抖的林文渊身上,停顿了一下,“御下不严,失察之罪难逃。且太医署采买之事,户部亦有稽核之责。即日起,停职反省,闭门思过,配合三司调查,无朕旨意,不得离府!”
停职反省!这虽未直接定罪,却已是极其严厉的处罚,几乎宣告了林文渊政治生涯的终结!
“至于七皇子景铭……”皇帝看向自己那个“惊惶无助”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年少识浅,易受小人蒙蔽。禁足景仁宫,非诏不得出,好生读书,静思己过!”
没有废除爵位,没有更严厉的惩罚,只是禁足。这看似宽容的处理,却让许多老成持重的大臣心中凛然。陛下这是……还要保七皇子?是为了维持皇室颜面?还是另有平衡考量?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萧煜身上:“靖王萧煜,心系社稷,查明积年悬案,有功于国。赏黄金五千两,明珠十斛,加食邑千户。太医署左院判一职空缺,由靖王举荐贤能充任。”
“臣,谢陛下隆恩!”萧煜躬身谢恩,脸上并无喜色。他知道,皇帝对七皇子的处置,已是眼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彻底扳倒一位皇子,绝非易事,需要更多的时机和筹码。但经此一事,七皇子一系已是元气大伤,林文渊倒台,其在朝中的势力必然遭受重创。
这场朝会,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雷霆之后,是看似平息、实则更加暗流涌动的局面。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京城。
太医署内,当苏澈得知朝会的结果时,心中并无太多意外。皇帝的平衡之术,他已有体会。
“苏御医,哦不,您看我这嘴!”李吏目满脸堆笑地凑过来,“王爷让您举荐左院判,这……这位置,非您莫属啊!”
周围其他官吏也纷纷投来或羡慕、或巴结、或畏惧的目光。谁都看得出来,经此一事,苏澈在太医署的地位已然不同,背后更有靖王这座靠山。
然而,苏澈却摇了摇头,对李吏目,也是对所有竖起耳朵的人朗声道:“诸位误会了。苏某年轻德薄,才疏学浅,左院判一职责任重大,岂敢觊觎?王爷让我举荐,是信任,苏某必当秉公推荐真正德才兼备、能稳定署务之人。”
他这话既是真心,也是策略。他若此刻坐上左院判之位,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太子、齐王,甚至其他势力都会紧紧盯着他。不如暂居幕后,既能减少明面上的攻击,也能更灵活地行事。
他当众写下举荐信,推荐了那位平日里不太管事、但资历老、性格相对温和正直的张院使暂时兼任左院判一职,以稳定人心。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很快便被采纳。
处理完这些,苏澈以协助清点丙字库遗留(已烧毁)物资为由,再次来到了西偏院那片废墟前。大火已被扑灭,只剩断壁残垣和满地焦黑。官府的差役正在清理现场。
苏澈的目光仔细扫过废墟的每一个角落。对方虽然及时毁灭了证据,但百密一疏,或许还能找到些什么。忽然,他的目光被焦土边缘,半掩在瓦砾下的一块略显不同的黑色物体吸引。
他走过去,小心地拨开瓦砾,将那物体捡起。那是一块巴掌大小、质地坚硬的黑色物质,非石非木,表面有烧灼的痕迹,但依稀能看到一些细微的、类似编号的刻痕,以及……一抹极其暗淡的、仿佛渗入材质的暗红色。
这材质……与兀术指甲缝里发现的那些红土碎屑,以及密信中提到的“烬土”,何其相似!
苏澈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块黑色物质收入袖中。
看来,太医署的风波看似暂告段落,但围绕着“烬土”、皇家窑厂以及那未尽的“枯寂”之毒,更深、更危险的暗涌,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身处这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