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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冷,像是从地底渗出来的寒气,黏在人骨头缝里。老林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脚边的煤炉燃得有气无力,橘红色的火苗在铁皮缝里忽明忽暗,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这里是城西殡仪馆的守夜房,一间夹在停尸间和火化车间中间的小平房,墙皮剥落的地方能看见里面发黑的木筋。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十二点,铜制的钟摆带着锈味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老林守了二十三年夜,殡仪馆的规矩比他肚子里的蛔虫还清楚。子时到寅时是阴气最重的时候,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能出守夜房,更不能去碰停尸间的铁门。可今晚不同,停尸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不锈钢停尸床,细碎又执着,一下下挠在人的心尖上。

他捏着搪瓷缸的手沁出了冷汗,缸里的浓茶早就凉透了。三天前,停尸间里开始出怪事。先是三号床的老太太不见了,那天清晨接班的老王打开停尸间,看见不锈钢床板上只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布,像是凭空抽走了里面的人。家属闹了好几天,最后殡仪馆赔了笔钱才了事,对外只说是家属半夜偷偷把人接走了。

可老林知道不是。那天夜里他没合眼,停尸间的铁门从里面反锁着,钥匙只有他和馆长各有一把,家属根本不可能进来。

第二天,七号床的中年男人也没了。同样的白布,同样的空床,连停尸间的温度都比往常低了两度。殡仪馆里开始流传闲话,有人说是撞了邪,有人说老林年纪大了守不住夜,甚至有人偷偷在停尸间门口烧纸钱,被馆长撞见骂了个狗血淋头。

现在,刮擦声还在继续,像是在提醒他,今晚又要少一个。

挂钟的滴答声突然乱了节奏,像是卡住了什么东西。老林猛地抬头,看见停尸间的方向透出一道微弱的绿光,不是应急灯的惨白色,而是像水里泡久了的铜器那种发乌的绿,顺着门缝蜿蜒进来,在地上积成一滩,缓缓朝着他的脚边爬来。

他想起三十年前刚来时,带他的老刘头说过的话。殡仪馆建在乱葬岗上,底下埋着说不清的孤魂野鬼,每具进来的尸体都得在脚踝系根红绳,那是给阴差留的记号,要是红绳断了,就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勾走了。

昨晚他检查过,所有尸体的红绳都系得牢牢的。

刮擦声突然停了。

老林的心跳像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得像破风箱,军大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停尸间的绿光渐渐淡下去,门缝里恢复了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鸡叫,第一声带着颤音,划破了沉沉的夜色。老林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知道,该去看看了。

推开停尸间的铁门时,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在清晨的雾气里格外刺耳。冷气扑面而来,不是空调的冷,是那种带着腐味的湿冷,老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停尸间里亮着惨白的灯,十六张不锈钢停尸床整齐排列着。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盖着白布的床,心脏越跳越快——九号床的白布塌下去了,空荡荡的,像是从未躺过人。

他走过去,颤抖着掀开白布。床板光洁如新,连一丝褶皱都没有。可昨天下午送来的那个年轻人明明就躺在这儿,车祸去世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老林的目光落在床脚,那里本该系着一根红绳。现在,红绳断了,断口处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用牙齿咬断的。

“林师傅,你怎么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怯生生的语气。

老林猛地回头,看见新来的实习生小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串钥匙,脸色发白。小张刚来半个月,胆子小,每次值夜班都吓得直哆嗦。

“没什么,”老林定了定神,把白布重新盖好,“小张,去把馆长叫来,就说……又少了一具。”

小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转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老林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床脚的断绳,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这已经是第三具了,三具尸体,三个断口整齐的红绳,像是某种仪式,又像是某种警告。

他走到停尸间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个老旧的木柜,里面锁着殡仪馆的档案。他掏出钥匙打开柜子,翻出最近三个月的入馆记录。手指划过一行行名字,突然停住了——失踪的三具尸体,都是死于非命,一个是被车撞死的老太太,一个是喝农药自杀的中年男人,还有昨晚那个车祸去世的年轻人。

更诡异的是,他们的死亡日期都是阴历的初一。

老林的手指开始颤抖,他想起老刘头还说过,阴历初一十五是鬼门关大开的日子,那些横死的怨魂最容易滞留人间,要是找不到替身,就会被阴差勾走。可这些尸体已经死了,怎么还会被勾走?

“老林,怎么回事?”馆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不耐烦的语气。馆长姓李,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总是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装,脸上油光锃亮。

老林转过身,指了指九号床:“李馆长,您自己看吧。”

李馆长皱着眉头走过来,掀开白布,脸色瞬间变了。他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停尸床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怎么会这样?又少了?”

“是,”老林点点头,“这已经是第三个了,都是阴历初一送来的。”

李馆长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不可能,肯定是你昨晚没看好门。我早就说过,让你别总喝酒,你看看现在……”

“我昨晚滴酒未沾。”老林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火气,“停尸间的门是反锁的,钥匙一直在我身上,除了鬼,谁能进来?”

“你胡说八道什么!”李馆长突然提高了声音,脸色发白,“殡仪馆哪来的鬼?肯定是有人搞鬼!小张,去调监控!”

小张应声跑出去,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脸色比刚才更白了:“馆、馆长,监控……监控坏了,昨晚的录像全没了。”

李馆长的嘴唇哆嗦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就往外走:“我去找人来看看,你们俩在这儿守着,不准离开!”

老林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心里升起一股疑惑。李馆长的反应太奇怪了,不像是在担心殡仪馆的名声,更像是在害怕什么。

他走到停尸间的窗边,这里的窗户都装着铁栏杆,栏杆上锈迹斑斑。窗外是一片荒草丛生的空地,据说以前是乱葬岗的中心。他眯起眼睛,看见空地中间有个小小的土包,像是新堆起来的,土包上还插着一根红绳,在清晨的风里轻轻摇晃。

那根红绳,和停尸床上断掉的一模一样。

中午的时候,李馆长带了几个人来,都是穿着黑色西装的陌生男人,表情严肃,眼神锐利。他们在停尸间里转了一圈,又问了老林几个问题,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李馆长把老林叫到办公室,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他。“老林,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这是这个月的奖金,你先拿着。”

老林捏着信封,里面的钱不少,至少是他三个月的工资。但他没接,而是看着李馆长:“馆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尸体去哪了?”

李馆长的脸色沉了下来:“不该问的别问!老林,你在这儿干了二十多年,难道想晚节不保?”

老林沉默了。他确实需要这份工作,老伴儿卧病在床,儿子在上大学,全家都指望他这点工资。可那些失踪的尸体,还有昨晚那诡异的绿光,像根刺扎在他心里。

“我知道了。”老林最终还是接过了信封,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几天,殡仪馆里太平静了,再也没有尸体失踪。李馆长看他的眼神也缓和了不少,甚至主动给他放了两天假。老林把那笔钱给老伴儿买了药,剩下的存了起来,可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那些陌生的黑衣人,李馆长反常的态度,还有空地上那个新堆的土包……

这天晚上,轮到老林值夜班。他躺在行军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停尸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发出微弱的嗡鸣。他翻了个身,突然看见门缝里又透出了那道诡异的绿光。

这次的绿光比上次更亮,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门外蠕动。他屏住呼吸,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像是个女人在哭,声音哀怨又凄厉,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想起了那个失踪的老太太,听说她生前最喜欢哭,每次一哭,邻居就知道她家又出事了。

哭声越来越近,像是就在守夜房的门口。老林握紧了手里的撬棍——这是他这几天特意准备的,就放在枕头底下。他能感觉到门在轻轻晃动,像是有人在用手推。

突然,哭声停了。

紧接着,他听见了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和停尸间里的声音一模一样,细碎又执着。

老林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看着绿光从门缝里渗进来,在地上积成一滩,缓缓朝着他的床边爬来。

绿光里,他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老旧的蓝布褂子,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正一点点从门缝里挤进来。

“王……王老太?”老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认得那件蓝布褂子,就是那个失踪的老太太入馆时穿的。

人影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前爬,绿光越来越亮,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老林看见她的脸,布满皱纹,眼睛空洞洞的,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再也忍不住,抓起撬棍猛地朝人影砸过去。撬棍穿过人影,重重地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人影停顿了一下,似乎被惊动了。它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看向老林,然后,它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一点点消散在绿光里。

绿光也随之褪去,守夜房里恢复了黑暗。

老林瘫坐在床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里的撬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就在这时,停尸间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铁门被人从里面撞开了。

老林心里咯噔一下,顾不上害怕,抓起撬棍就冲了出去。

停尸间的铁门果然开了,里面的灯闪烁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十六张停尸床都空了,白布散落在地上,像是被人随意丢弃的垃圾。

而在停尸间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背对着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身材高大。他缓缓转过身,老林这才看清,那是李馆长。

李馆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铁锹,铁锹上沾着湿漉漉的泥土。

“馆长,你在干什么?”老林颤声问道。

李馆长没有回答,只是一步步朝他走来。他的脚踩在散落的白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老林这才注意到,他的脚上沾着不少泥土,和空地上的泥土一模一样。

“那些尸体……是你弄走的?”老林后退一步,握紧了手里的撬棍。

李馆长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咧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们都该回去了,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土里。”李馆长指了指窗外,“就在那里,他们的家。”

老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窗外的空地上,那个新堆的土包旁边,又多了几个小小的土堆,每个土堆上都插着一根红绳,在夜色里轻轻摇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老林的声音里带着愤怒。

李馆长的眼神突然变得痛苦起来,他抱着头,像是在挣扎:“不是我……是他们自己要回去的……他们说这里太冷了,没有家的味道……”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像是有两个人在说话。“他们缠着我……每天都在我耳边哭……说要回家……”

老林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了李馆长的父亲,听说就是在这个殡仪馆去世的,也是死于非命,三十年前的一个阴历初一。

“是你父亲让你这么做的?”老林轻声问道。

李馆长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别、别提起他……他就在这儿……就在这停尸间里……”

他指着最里面的那张停尸床,那里一直空着,据说三十年前,李馆长的父亲就躺在那张床上,第二天也失踪了。

“他说要凑够十八具尸体,就能打开通往阴间的门……就能带着他们一起走了……”李馆长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老林看着晕倒的李馆长,又看了看空地上的土堆,心里一片冰凉。他终于明白,那些失踪的尸体不是被鬼勾走了,而是被李馆长埋了。而李馆长,恐怕早就被他父亲的鬼魂附身了。

他走到停尸间的门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在哭。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他猛地回头,看见空荡荡的停尸间里,那些散落的白布开始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下面钻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影从白布下站了起来,他们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身上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威严,正是李馆长的父亲——老林在馆里的老照片上见过他。

老人缓缓朝老林走来,身后跟着那些失踪的尸体,包括那个老太太,那个中年男人,还有那个年轻人。他们的脚踝上都系着红绳,红绳的另一端,握在老人手里。

“还差一个。”老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老林的后背靠在了冰冷的铁门上,他知道,老人说的“还差一个”指的是谁。

他看着那些缓缓逼近的人影,看着他们空洞的眼睛,突然笑了。他在这里守了二十三年夜,早就把这里当成了家。或许,这就是他该来的地方。

雨还在下着,殡仪馆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铁栏杆的呜咽声,像是谁在低低地唱歌。

第二天清晨,小张来接班的时候,发现守夜房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搪瓷缸倒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停尸间的铁门也开着,十六张停尸床上都盖着整齐的白布,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空地上,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插着一根红绳,在秋风里轻轻摇晃。

李馆长坐在办公室里,眼神呆滞,谁问他话都不回答。后来,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每天都抱着头坐在角落里,嘴里反复念叨着:“凑够了……终于凑够了……”

殡仪馆换了新的守夜人,是个刚来的年轻人,胆子大,不怕鬼。他听说了老林的事,总是笑着说:“哪有什么鬼啊,都是骗人的。”

可他不知道,每个阴历初一的夜里,停尸间里总会传来指甲刮擦停尸床的声音,还有低低的啜泣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寻找着什么。

而那些空着的停尸床,像是一个个张开的嘴巴,在黑暗里,无声地等待着下一个“住户”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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