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幽静,溪水潺潺。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在叶枫和叶宏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饱餐之后,身体的疲惫稍稍缓解,但精神上的激荡却远未平息。
叶枫拨弄着篝火,看着跳跃的火苗,几次欲言又止。他有太多问题,太多情绪积压在心头,关于阴谋,关于布局,关于未来……但最终,涌到嘴边的,却是一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问题。
“爹……”叶枫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坐在对面、靠在简陋树干上休息的父亲,“我和大哥……小时候,您和娘……是不是很忙?”
他没有问为何被送走,没有问家族的仇恨,只是问了一个关于“童年”的问题。这个问题里,包含了太多被刻意忽略的委屈、渴望和不解。
叶宏拨弄篝火的手微微一顿。火光下,他刚毅的脸庞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和愧疚。他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关于“忙不忙”的表面问题,而是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尽的沧桑。
“枫儿,”他看向儿子,目光不再仅仅是那个运筹帷幄的统帅,更添了几分属于父亲的温情与歉然,“我知道,你和云儿,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别人家的孩子有爹娘陪着玩耍、识字、过生辰,而你们……却早早被送离京城,寄人篱下,甚至隐姓埋名。”
叶枫低下头,没有否认。那些年,看着邻家孩童承欢膝下,而他只能在深夜对着月光思念双亲,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不是忙,”叶宏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是不敢,也不能。”
他拿起一根树枝,轻轻拨动着火堆,仿佛在拨动那段尘封的岁月:“先帝在时,我们叶家虽显赫,但也如履薄冰。为父手握兵权,看似风光,实则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盼着我们行差踏错。李辅国那时虽未像后来般一手遮天,但其势力已然不容小觑。他视我为最大威胁,无时无刻不想着抓我的把柄。”
“若我将你们兄弟二人带在身边,锦衣玉食,看似疼爱,实则是将你们置于箭靶之上。李辅国有的是阴毒手段,可以对稚子下手,用以胁迫、构陷于我。为父……赌不起,也不敢赌。”叶宏的拳头微微握紧,那段岁月,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所以,您就把我们送走?远远地送走?”叶枫抬起头,眼中有着不解,也有一丝释然。他隐约猜到这个原因,但亲耳听父亲说出来,感受截然不同。
“是,也不是。”叶宏摇了摇头,目光悠远,“送走你们,是保护,但也并非只是简单地藏起来。为父和你们的母亲,对你们兄弟,各有期望和安排。”
他看向叶枫,眼神复杂:“枫儿,你自幼便与其他孩子不同。你心思细腻,感知敏锐,但性情也更为执拗,易钻牛角尖。更关键的是,你体内流淌的血脉……那股力量,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端倪,时而暴躁,难以控制。”
叶枫心中一震,想起了自己那不受控制、容易陷入“血怒”的血脉之力。
“为父和你母亲,既为你这天赋欣喜,也为之深深忧虑。”叶宏的语气带着后怕,“在京城,人多眼杂,若你力量失控,后果不堪设想。而且,为父虽是体修大家,但对于你这种古老而特殊的血脉,了解并不深,无法给你最好的引导。”
“所以,您找到了师尊?”叶枫问道。
“是机缘,也是必然。”叶宏眼中露出一丝庆幸,“刃白先生,是为父早年游历时结识的奇人。他修为深不可测,见识广博,尤其对上古血脉、心神修炼颇有研究。为父曾于危难中得他相助,欠他天大的人情。当我为你的未来忧心时,是他主动提出,愿收你为徒,带你远离是非,导你控制力量,传你大道。”
“他告诉我,‘此子非池中之物,强留身边,非但无益,反受其害。不如让他随我去山野之间,磨砺心性,待其羽翼丰满,自有翱翔九天之日。’”叶宏模仿着刃白的语气,带着一丝感慨,“为父思虑再三,虽万般不舍,但为了你的将来,只能忍痛答应。你母亲……为此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叶枫脑海中浮现出母亲温柔而坚强的面容,心中一酸。他能想象到母亲当年是如何的肝肠寸断。
“那……大哥呢?”叶枫又问,“大哥的血脉似乎与我不同?”
“云儿……”叶宏脸上露出一抹属于父亲的、带着骄傲的温和笑容,“云儿性情像你祖父,天生将种,直率豪迈,勇武过人。他的路,在军中,在战场。将他送入北疆军中,固然有保护之意,但更多的是磨砺。为父希望他能在那片铁与血的土地上,继承‘宏军’的魂,练就一身真本事。
“你们兄弟二人,一走奇兵,一走正道。是为父……能为你们想到的,在当时的险境下,最好的安排。”叶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知道,这安排对你们,对你们的母亲,都太过残忍。让我们骨肉分离,天各一方。每次收到你们零星的消息,知道你又在深山里吃了苦,云儿又在战场上受了伤,你母亲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泪,为父的心……也如同刀绞。”
叶枫沉默着,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他以前只觉得自己和大哥是父亲棋盘上的棋子,是被放弃的孩子。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父亲在那看似冷酷的安排背后,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深沉的无奈。那不是放弃,而是另一种更加艰难、更加痛苦的保护和期许。
“爹……您和娘……受苦了。”叶枫的声音哽咽。
叶宏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叶枫的肩膀,那双指挥千军万马、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有些微微颤抖:“傻孩子,是爹娘对不住你们,没能给你们一个安稳的童年。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承欢膝下,为父何尝不羡慕?何尝不想亲手教你们武艺,听你们背书,看着你们一点点长大?”
他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尤其是你娘……她身子本就弱,又因‘吉兆’之能,时常要承受窥探天机带来的反噬。那些年,她不仅要强颜欢笑,周旋于命妇之间,为我打探消息,还要日夜为你们兄弟悬心……是为父无能,让你们母子受苦了。”
“不,爹!”叶枫猛地抬头,擦去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您和娘没有对不起我们!是李辅国那个老贼!是这该死的世道!如果没有你们的深谋远虑,没有师尊的教诲,我和大哥可能早就……现在,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们一起,找李辅国算总账!”
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的斗志和毫不掩饰的孺慕之情,叶宏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欣慰。他用力点了点头:“好!好孩子!你说得对!我们一家团聚了!以后的路,我们父子三人,还有你娘,一起走!”
篝火噼啪,映照着父子二人泪中带笑的脸庞。横亘在彼此心中多年的那层隔阂与疏离,在这一刻,终于冰消瓦解。那不是简单的原谅,而是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共鸣。他们不仅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更是经历了无数磨难、彼此懂得的战友。
这一夜,在这隐秘的山谷中,没有惊天动地的阴谋算计,没有波谲云诡的天下棋局,只有一对分离多年的父子,靠着篝火,诉说着那些迟到了十多年的、最普通也最珍贵的家常话。叶枫讲述了在山中学艺的趣事和艰辛,叶宏则说了些叶枫和叶云幼年时的糗事,以及他们母亲是如何一边偷偷抹泪一边为他们缝制冬衣的往事。
笑声和泪水交织,弥补着岁月的遗憾。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叶枫看着靠在树干上沉沉睡去的父亲,即使是在睡梦中,叶宏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思。叶枫轻轻将一件外袍盖在父亲身上,守在一旁,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力量。
他失去了一个完整的童年,但此刻,他找回了更加珍贵的亲情,也真正理解了父亲肩上那如山般沉重的责任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