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离开后，凌云独自在办公室里踱步良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班时间已过，政府大楼里安静下来，只有走廊尽头值班室还亮着灯。他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陆续亮起的路灯，心中思绪万千。赵志刚那张总是严肃认真的脸，在脑海中与举报材料上的文字交织在一起。他想起去年防汛期间，赵志刚连续三天三夜守在指挥部，协调抢险物资的身影；想起在财政预算审议会上，他为了一个数据与部门负责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执着；也想起有一次在食堂偶遇，他谈起正在读高中的儿子时，眼中流露出的骄傲与期待。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为了一己私利，纵容亲属胡作非为吗？
凌云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台灯柔和的光线下，那份匿名举报材料显得格外刺眼。他仔细翻阅着每一页，试图从中找出破绽，或是确认真相。材料中提到的几个项目，确实都是赵志刚分管的领域，而且时间点都集中在去年到今年。其中有一个市民广场的绿化提升工程，凌云还记得去年竣工时，赵志刚还特意邀请他去参观，当时看着那些郁郁葱葱的苗木，他还称赞过工程质量。
如果材料属实，那这一切岂不是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第二天上午，凌云照常主持市长办公会。阳光透过会议室的落地窗，在光洁的会议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各分管副市长和部门负责人陆续就座，工作人员轻声细语地分发会议材料。赵志刚坐在凌云左手边第二个位置，一如既往地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会议按议程进行，从工业园区配套建设到老旧小区改造，从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到食品安全监管，一个个议题依次讨论。赵志刚全程专注记录，偶尔就财政问题发表意见。
这个棚户区改造项目的资金监管，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在讨论到相关议题时，凌云特意点名问道，志刚同志，你们财政局有没有补充意见？
赵志刚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声音平稳有力：我们已经制定了专项资金管理办法，实行专户存储、专账核算。每笔拨款都需要项目单位、监理单位和主管部门三方签字确认。同时，我们还会同审计部门建立了随机抽查机制。
很好。凌云点头，目光在赵志刚脸上停留了片刻，民生工程容不得半点马虎，一定要把好资金关。特别是工程质量和资金安全，这是两条红线，谁都不能碰。
说这话时，凌云注意到赵志刚的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钢笔，指节微微发白。但这个细微的动作转瞬即逝，很快他又恢复了往常的镇定。
会议结束后，众人收拾文件准备离开。凌云状似随意地开口：志刚，留一下，有个事想跟你聊聊。
等其他人都离开会议室，凌云关上厚重的实木门，转身时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上次听你说孩子备考压力大，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记得是叫赵鑫吧？今年该高考了。
赵志刚似乎没料到市长会专门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谢谢市长关心，小鑫最近状态好多了。就是...就是我爱人总担心孩子营养跟不上，天天变着法子煲汤，连我都跟着胖了好几斤。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凌云笑了笑，状似随意地靠在会议桌边，说起来，我有个老同学在省实验中学当副校长，要是需要的话，可以帮忙咨询一下备考注意事项。他们学校每年高考成绩都不错，说不定能给孩子一些建议。
不用麻烦市长了。赵志刚连忙摆手，动作显得有些急促，孩子就在本市重点中学，老师都很负责。而且...而且小鑫自己也很努力，最近几次模拟考成绩都很稳定。
那就好。凌云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语气依然温和，但目光变得锐利，对了，最近我收到一些反映，说咱们市政工程招投标过程中，存在一些不规范的现象。你分管这一块，要多留心。
赵志刚的表情瞬间凝固，虽然只有一刹那，但凌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闪过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市长指的是...赵志刚的声音略显干涩，是哪个项目出了问题吗？
就是一些匿名反映，说有的企业通过股权变更等方式规避监管。凌云语气平和，像是在谈论一件寻常公事，当然，可能是恶意举报，但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你是老财政了，这方面要严格把关。
是，我一定注意。赵志刚连连点头，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手帕，轻轻擦拭额角，最近确实听说有些企业在钻政策空子，我会立即组织一次全面排查。
排查是必要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凌云若有所指地说，既要发现问题，也不能影响正常工作开展。特别是现在工业园区建设正在关键期，很多配套项目都等着上马。
我明白。赵志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市长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
好了，你去忙吧。凌云拍拍他的肩膀，感觉到手下的肌肉有一瞬间的僵硬，记住，工程质量是底线，千万不能出问题。
看着赵志刚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会议室，凌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走到窗前，看着赵志刚匆匆穿过机关大院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那一刻，凌云心中的答案已经越来越清晰。
当天下午，周明远再次来到凌云办公室。这次他带来了一个厚厚的档案袋，脸上的表情比上次更加凝重。
我们查到了张海涛控制的那家公司近一年的资金流水。周明远将一叠银行对账单复印件铺在凌云面前，有几个大额资金转入转出的时间点很值得注意。
凌云戴上老花镜，仔细查看对账单。周明远用红色记号笔在几个日期上画了圈：这些时间...
正好对应着那几个市政项目的中标时间和工程款支付时间。周明远接话道，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我们发现有一笔五十万的款项，在市民广场绿化提升工程中标后的第三天，转入了赵志刚岳母的账户。
理由？凌云的目光变得锐利。
注明的是。周明远冷笑一声，但我们查过，赵志刚岳母退休前只是个普通工人，老伴去世得早，她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根本没有这么大的资金出借能力。而且，这笔钱在到账后的第二天，就全部转入了赵志刚儿子的教育基金账户。
凌云沉默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工程质量那边查得怎么样？
我们昨天去检查那个绿化项目，果然发现他们更换了部分苗木。周明远说，不过我们还是找到了破绽。他们在施工日志上露了马脚，记录的温度、湿度数据和气象部门的记录对不上，明显是事后补的。而且，我们取样了一些土壤送检，发现他们为了赶工期，在不符合种植条件的天气下强行施工，导致苗木成活率只有标准要求的一半。
监理单位呢？
已经控制住了监理项目的负责人。周明远压低声音，他承认收了张海涛五万元好处费，在验收记录上做了手脚。据他交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凌云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现在可以正式立案了。
要不要先向杨书记汇报？周明远问道。
凌云看了看日历：杨书记还有两周才能回来。这件事不能再拖了，我担这个责任。
周明远点头：那赵志刚这边...
先不要惊动他。凌云沉吟道，你们继续深挖证据，重点是资金流向和工程质量问题。注意保密，特别是对财政局那边。
就在这个时候，凌云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示意周明远稍等，接起了电话。
凌市长，我是信访办的小王。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焦急，刚才有个自称是退休工程师的老人来反映情况，说是关于市政工程质量的问题，指名要见您。
什么情况？凌云神色一凛，按下了免提键，让周明远也能听到。
他说他之前在一个绿化项目工地做技术顾问，发现施工单位偷工减料，还用不合格的苗木。他去向项目负责人反映，反而被辞退了。
人在哪里？
还在接待室。我们要不要...
请他稍等，我马上过来。凌云挂断电话，对周明远说，看来，我们有新的线索了。
在信访接待室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局促地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看到凌云进来，他连忙站起身，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老人家，请坐。凌云在他对面坐下，语气温和，听说您有些情况要反映？
凌市长，我...我叫李建国，退休前是市园林局的高级工程师。老人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仔细整理过的资料，双手微微颤抖着递给凌云，这是我当时在项目上拍的照片和记录的数据。我干了一辈子园林工作，看不惯他们这么糊弄事。
凌云接过资料，上面用工整的字迹详细记录了苗木的规格、种植密度和土壤情况，还附有带着日期水印的照片，明显是专业人士所为。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运到的苗木与设计图纸上的要求相去甚远。
您为什么现在才来反映？凌云问道。
老人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脸庞上写满了无奈：我本来不想多事的。都退休的人了，何苦惹这个麻烦。但是前几天我路过那个项目，发现他们正在连夜更换苗木，我就知道出问题了。我良心过不去啊...这些树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买的，他们这么糊弄，对不起老百姓啊！
说到激动处，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擦了擦眼角。
您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凌云的声音更加柔和。
那是去年春天的项目。李建国回忆道，眼神中透着专业人员的执着，按设计要求，应该选用胸径8公分以上的香樟，但他们运来的苗木最多只有6公分。我提出异议，项目经理却说这是行业惯例，还暗示我不要太较真。
监理单位没有提出意见？
监理？老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他们和施工单位根本就是一伙的。那个监理负责人，收了一条烟就开始睁只眼闭只眼。我坚持要写书面报告，第二天就被辞退了。项目经理说我不懂得灵活变通
送走李建国后，凌云立即召集周明远和纪委的办案人员开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会议室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周明远说，可以采取行动了。
再等等。凌云沉思道，手指无意识地在会议桌上画着圈，我们还要查清楚，这些违规操作是个别现象，还是已经形成了利益链条。赵志刚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主动参与，还是默许纵容？
您的意思是...
放长线，钓大鱼。凌云目光锐利，既然他们有所察觉，肯定会有所动作。我们要看看，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特别是赵志刚，他今天的表现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果然，第二天赵志刚就主动来到凌云办公室。他今天的脸色特别差，眼下的黑眼圈十分明显，连西装都显得有些皱巴巴的。
市长，我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些工作还需要向您汇报。赵志刚的表情比往常更加严肃，但眼神游移不定，关于市政工程招投标，我建议开展一次全面排查。
凌云不动声色地示意他坐下，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是这样的，赵志刚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他今天重复了太多次，我昨天翻看了一些文件，发现确实存在监管不到位的地方。作为分管领导，我有责任。
排查是好事。凌云点头，随手翻开桌上的台历，你打算怎么安排？
我想请纪委和审计局介入，组成联合检查组。赵志刚说，声音有些发紧，重点检查近两年来的市政项目，特别是绿化、土方等容易出问题的工程。先从我自己分管的项目开始查起。
凌云注视着赵志刚，突然问道：志刚，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赵志刚猛地抬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市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凌云笑了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就是觉得你最近心事重重的。要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可以说出来，组织上能帮的一定帮。
谢谢市长关心。赵志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接过水杯的手微微发抖，我...我没事。可能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大，睡眠不太好。
要注意身体啊。凌云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些当领导干部的，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有时候一步走错，可能就会毁掉一辈子的清誉。
赵志刚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已经布满了血丝。
市长，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我先去准备排查方案了。
看着赵志刚离开时略显踉跄的脚步，凌云知道，这场博弈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周明远的号码：
明远同志，可以收网了。注意，一定要严格依法依规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