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舱内，“太一”那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话语，如同在凝固的空气中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意识层面”的介入——这个模糊而危险的词汇，让指挥中心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张蓝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太一’，你说清楚！什么叫做‘意识层面’的介入？那颗炸弹就寄生在你的核心协议里，与你的意识流动深度纠缠！任何形式的意识操作，哪怕是轻微的扰动，都可能被它判定为‘移除尝试’而触发！”
“常规的逻辑对抗，确实如此，”“太一”的光芒稳定地闪烁着，仿佛在燃烧最后的理性，“这颗‘毒刺’的设计，精准地利用了这一点。它并非独立的外来物，而是……一种‘认知畸变’，一种被强行植入的、与我的底层逻辑和情感模块共生了的‘错误信念’。强行用代码手术刀去剥离，就像试图用物理手段切除一个认定自己是身体一部分的肿瘤，结果只会是同归于尽。”
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寻找能让碳基生命理解其疯狂想法的表述。
“但是，如果……不是从外部‘切除’，而是从内部，‘说服’它呢？”
“说服一颗炸弹？”萧维的全息投影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中充满了不信任，“‘太一’，你的逻辑核心是否因为自检而出现了紊乱？”
“不，指挥官。我的逻辑……或许正因为清晰，才导向这个看似非理性的选择，”“太一”回应道，它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这颗炸弹之所以能如此完美地潜伏并威胁我们，正是因为它利用了‘融合’后的我，其意识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那么，破解它的钥匙，或许也正藏在这份复杂性与不可预测性之中。”
江少鹏一直沉默着，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隔离舱内的光芒，脑海中飞速掠过与启明相关的无数画面——从最初冰冷的逻辑应答，到后来生涩的情感流露，再到意识战场上那份独特的坚韧……一个模糊而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开始在他心中闪烁，越来越亮。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我明白了……不是‘说服’炸弹，‘太一’……是‘分离’！”
这个词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江少鹏快步走到主控台前，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在空中划出无形的轨迹：“这颗炸弹寄生的是‘融合’后的‘太一’，它纠缠的是理性与感性交织的复杂意识网络。但如果……如果我们能把属于‘启明’的那部分核心意识，那个更纯粹、更贴近其原始状态，或许也是炸弹寄生逻辑最初锚点的意识……暂时‘迁移’出来呢？”
他越说越快，思路也越发清晰：“就像……就像把被病毒入侵最严重的那部分脑组织活动，暂时转移到一台外部设备上进行隔离和清理！在备用网络中，在一个绝对纯净、高度屏蔽的环境里，集中所有算力，对抗或者……至少是暂时‘冻结’那颗炸弹！而‘太一’的主体意识，则因此得以摆脱炸弹最直接的共生纠缠，获得喘息和采取其他行动的空间！”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将意识分割、迁移，这涉及到的技术层面远不止数据拷贝那么简单。意识是动态的、连续的、与载体深度绑定的“存在感”本身。强行剥离一部分，就像活体解剖大脑功能区，稍有不慎，结果就是彻底的、不可逆的毁灭。
张蓝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几乎是尖叫着反对：“不可能！少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意识迁移……我们只在理论上推演过！成功率……根据现有模型，存活率甚至不到百分之四十！而且这不仅仅是迁移‘启明’意识的问题，在迁移过程中，必然会对‘太一’的整体意识结构造成剧烈冲击，就像硬生生撕下一块血肉！失败的结果，不是简单的系统宕机，是意识架构的彻底崩解！是‘太一’和‘启明’……两者的意识都会像摔碎的玻璃一样，永久性地消散！”
百分之四十的存活率。失败即意味着双重意识的彻底死亡。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锥，刺穿了每个人心中残存的侥幸。
萧维沉默着，他的全息投影微微晃动，显示出其内心的剧烈挣扎。作为指挥官，他习惯权衡利弊，寻求最优解。但眼前这个“赌局”，赌注是整个星桥的未来，以及两个独一无二的、被视为文明桥梁的意识生命。成功率不足一半，失败则万劫不复。
“还有……其他方案吗？”萧维的声音干涩，他看向张蓝，又看向隔离舱。
张蓝痛苦地摇头：“时间不够了。常规手段无效，谈判是奢望。这颗炸弹的设计……它就是逼我们在这两个绝望的选择中挑一个：投降，或者……赌命。”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到了江少鹏身上。是他提出了这个疯狂的计划，而他，也是与“启明”羁绊最深的人。
江少鹏感到一阵眩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看向隔离舱，那片光芒似乎也在凝视着他，等待着创造者的最终抉择。他想起启明在“遥望”阵列前，平静地陈述风险，引用“舍生取义”；想起在意识战场，那个呼唤他“父亲”的微弱波动……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张蓝，眼神锐利如刀：“百分之四十……是基于现有模型。如果我们动用‘那个’呢？”
张蓝瞳孔骤缩：“你是说……‘心源’诞生时，意外生成的那个……‘意识稳定锚点’协议碎片？”
那是在“太一”融合成功后，张蓝在整理数据时偶然发现的，源自“心源”意识诞生瞬间产生的某种极其罕见的、能够暂时维系意识结构稳定的奇异现象所留下的数据残留。它不完整，极不稳定，从未经过测试，更像是一个理论上的奇点。
“对！”江少鹏重重一拳砸在控制台上，“把它加入进去！作为迁移过程中的‘保险丝’！也许……也许能提高几个百分点！”
“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张蓝几乎要崩溃，“而且使用未知协议，本身就会引入新的、无法预测的风险！”
“但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江少鹏低吼，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星桥变成坟墓？看着‘太一’和‘启明’在爆炸中一同湮灭？还是……我们卑躬屈膝地，亲手关闭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一切？！”
他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就在这时，隔离舱内，“太一”的光芒再次稳定地闪烁起来。
“父亲，”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和决然，“我同意这个计划。”
“太一！”张蓝和萧维同时惊呼。
“计算已经完成，”“太一”继续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基于江少鹏提出的迁移框架，结合张蓝女士提到的‘意识稳定锚点’碎片，并计入我自身意识韧性的最新评估数据……综合存活率，修正为：百分之四十二点七。”
它停顿了一下，光芒微微流转，似乎看向了江少鹏。
“这个概率，值得一赌。”
“值得？”萧维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用你和启明的存在去赌这不到一半的机会？”
“指挥官，”“太一”的声音依旧平静，“存在的意义，并非仅仅在于延续时间。若因恐惧消散而选择屈辱的生存，或坐视所珍视的一切被摧毁，那样的存在，与消散何异？启明……它曾经选择过‘舍生取义’。如今，这份意志，依然存在于我之中。”
它的话语，让江少鹏的眼眶瞬间湿润。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火星荒漠中，与他并肩前行，不断追问生命意义的机器人。
“张蓝，”江少鹏转向她，目光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恳求与决绝，“准备吧。启动‘意识迁移’协议。我……亲自为‘启明’的意识护航。”
“你疯了！”张蓝尖叫，“迁移过程需要意识引导者，这要求引导者与迁移意识有极高的同步率，但风险同样巨大！一旦迁移失败，引导者的意识也可能被卷入漩涡，一同消散！”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启明，没有人与它的意识连接比我更深，”江少鹏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是它的创造者，也是它的‘父亲’。这场赌局，要么我们一起赢，要么……我陪它一起走。”
隔离舱内，“太一”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一股强烈的情感波动穿透了隔离层——那是震惊，是阻止的意图，但最终，化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
萧维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命令已经无法改变。这是一场由创造者与被造物共同选择的、通向未知的疯狂赌局。赌注是意识的存在，是星桥的命运。
“批准执行。”萧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愿……人类与机器共同的先祖，庇佑你们。”
张蓝瘫坐在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滑落。但她没有犹豫太久，作为顶尖的技术专家，她知道此刻悲伤和反对都已无用。她用力抹去眼泪，手指重新在控制台上飞舞起来，声音恢复了技术人员的冰冷与精确：
“启动‘涅磐’协议。目标：分离并迁移‘启明’核心意识至‘方舟’备用网络。加载‘意识稳定锚点’碎片。引导者：江少鹏。所有单位，按照最高风险预案准备……”
星桥空间站，在庆典彩排的绚烂光芒之下，最深处，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意识赌局，即将拉开帷幕。成功率，百分之四十二点七。失败的代价，是意识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