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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登高跌重 黄粱惊醒。

那年盛夏,京城仿佛被扣在一只无形的、滚烫的铜鼎之下。

日头毒辣,晒得青石板路面升起扭曲的蜃气,连最耐暑的知了,叫声也带上了几分声嘶力竭的沙哑。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闷热中,曾太师的府邸却自成一派清凉世界。

府内,巨大的冰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森森寒气,与数十尊鎏金兽首香炉中飘出的极品沉水香交织在一起,冷香袭人,将外界的酷暑与尘嚣彻底隔绝。

此时的曾太师曾文远,权势正如这盛夏的日头,攀升至中天,光芒万丈,炙手可热。

汉白玉铺就的宽阔中庭上,十二名选自江南的舞姬,身着薄如蝉翼的月影纱,正随着幽咽的箫管与清越的琵琶翩跹起舞。她们步履轻盈,罗袜生尘,曼妙的身姿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影,恍若月宫仙子谪临凡尘。

太师本人,斜倚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嵌螺钿雕花榻上,身下垫着海外贡来的冰蚕丝软席,触手生凉。

他指尖慵懒地捻着一只西域进贡的夜光杯,杯中盛着岭南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冰镇荔枝酿,琥珀色的琼浆在杯壁轻轻晃荡,映照着他那张志得意满、略显浮肿的面容。

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却因长期养尊处优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半开半阖,目光掠过庭中舞姬,投向更远处廊庑下肃立的身影。

廊下,按品级高低,鸦雀无声地跪着三排官员。

他们从子时起便已候在此处,捧着各色锦匣礼盒,任凭汗水浸透厚重的官袍,也不敢稍有动弹,唯恐惊扰了太师的雅兴。

空气中,除了沉香与脂粉气,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权力威压。

“老爷,”

管家曾福躬着身子,步履轻悄得像只猫,近前递上一份泥金芍药纹的名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谄媚,

“这是扬州盐道方才送来的,说是新调教出的歌伎,不仅精通音律,尤善笛箫,更难得的是……

身轻如燕,能作掌上舞,堪比前汉赵飞燕。”

曾太师从鼻子里漫应了一声,目光并未在名帖上停留,反而像检视领地般扫过廊下那群鹄立的官员,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最前排的漕运总督王玚窥见太师目光扫来,连忙以膝盖代足,向前挪动两步,将怀中一个紫檀木螭龙纹锦匣高高捧起,声音因激动与紧张而微微发颤:

“恩……恩师,下官……下官历经周折,耗资巨万,终……终觅得前朝画圣吴道子的真迹《天王送子图》!

笔意纵横,神采飞扬,衣带当风,满壁生辉!特……

特献与恩师赏玩,聊表……聊表门下区区孝心。”

曾太师嘴角微扬,露出一丝矜持而受用的哂笑。

这类“孝心”,他早已司空见惯,库房中类似的“真迹”没有百幅,也有数十。

他正欲随意开口,或许是一句轻飘飘的“有心了”,或许是一个示意收下的手势……

突然!一阵极其突兀、急促如擂战鼓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悍然撕裂了府邸内精心营造的奢靡静谧!

那马蹄声不仅急,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惶遽,毫无礼节地直冲太师府正门而来,踏碎了门前的宁静,也踏碎了所有人的从容。

歌舞声、丝竹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舞姬们的动作僵在半空,乐工们的手指按在弦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源,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庭院。

守门的小厮连滚带爬地闯进了中庭,官帽歪斜,脸色煞白如纸,汗水与泪水糊了满脸,官袍下摆沾满了尘土。

他手中紧紧捏着一张被汗水浸得皱巴巴、字迹模糊的邸报,像是握着什么滚烫的烙铁,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哭腔:

“老爷!老爷不好了!包……包黑子他……他上了奏疏!是……是死劾!弹劾老爷十大罪!现在满……满城都传遍了!”

“啪嚓!”

曾太师手中的夜光杯应声而碎,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刺耳,如同玉山崩摧。

冰凉的荔枝酿溅了他一手,又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那张价值千金的波斯曼陀罗花纹地毯上,迅速氤氲开一片深色的、不祥的污渍。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猛地坐直了身体,死死盯着那小厮,脸上的志得意满瞬间冻结,继而碎裂,化为一片惊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迅速扩散开来的、深彻骨髓的恐惧。

龙图阁大学士包拯的这道奏疏,便如同一声九天惊雷,毫无征兆地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上炸响。

那日早朝,气氛本就因连日的闷热而显得凝滞压抑。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屏息凝神。

包拯一袭半旧青色素袍,手持玉笏,稳步立于丹墀之下,一股凛然的肃杀之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金殿。

他并未像往常那般循序奏事,而是直接昂首,目视御座,声如洪钟。

字字如铁珠砸在玉盘之上,清晰地传入每个朝臣的耳中,也狠狠撞向御座上年少却已显威仪的皇帝:

“臣,包拯,今日冒死具奏,弹劾当朝太师曾文远十大罪!

其一,结党营私,把持朝纲;

其二,贪墨国帑,中饱私囊;

其三,卖官鬻爵,败坏吏治;

其四,残害忠良,堵塞言路;

其五,纵仆行凶,鱼肉乡里;

其六,强占民田八千顷,致使三州六县流民载道,饿殍盈野;

其七,私设刑狱二十七处,罗织罪名,拷打朝臣,虐杀无辜,怨气干霄;

其八,交通藩王,窥探宫禁;其九……”

每一条罪状,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打在金銮殿光可鉴人的蟠龙金砖上,仿佛连整个大殿都在随之震动。

他逐条陈述,证据确凿,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详实得令人胆寒,逻辑严密得无从辩驳。

当念到“强占民田八千顷”时,那位平日里与曾太师过从甚密、负责天下田亩户籍的户部侍郎李大人,双眼一翻。

喉中“咯”的一声,竟直接瘫软在地,昏死过去,被殿前侍卫无声地拖了下去,留下一道汗湿的痕迹。

当读到“私设刑狱二十七处”时,曾一手掌控天下刑名、与曾太师利益交织最深的刑部尚书张大人,面色已如金纸。

嘴唇不住哆嗦,身体微微摇晃,全靠手中紧紧握着的象牙笏板支撑,才未当场出丑,但裤管处已隐隐渗出水渍。

曾太师本人,则僵立在御座左下方那根象征着他无上地位的蟠龙金柱旁。

那根盘绕着五爪金龙、需两人合抱的巨柱,此刻却无法给他丝毫倚靠,反而像一条冰冷的巨蟒,缠绕得他喘不过气。

冷汗,一开始是细密的,随即汇成溪流,从他额角、鬓边不断滚落,滴进绣着仙鹤祥云的补子里。

里三层外三层的极品杭绸朝服,早已被浸得湿透,紧紧黏在身上,冰冷而沉重,如同浸了水的殓衣。

他偷眼去觑那龙椅上的天子,却见年轻的皇帝面沉如水,目光低垂,看不清眼中情绪。

只是用那支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朱笔,在包拯的奏折上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勾画着。

那抹刺目的红色,在他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最终化作了悬于头顶、寒光闪闪、即将落下的虎头铡刀!

接下来的三日,对曾太师而言,如同在滚油中反复煎熬。

表面的风光犹在,太师府的匾额依旧高悬,但府邸周围窥探的眼线明显增多,往日里车水马门、宾客盈门的景象骤然冷清。

只有几个利益捆绑最深、无法轻易脱身的铁杆心腹,还敢在深夜悄然来访,但也多是面色惶惶,语焉不详,带来的多是坏消息。

第三日的深夜,太师府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却再无往日的从容雅致。

曾太师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满架古籍与珍玩间焦躁地踱步,地上散落着被摔碎的瓷器和撕毁的书画。

他猛地抓起一封密信,那是扬州盐商最后的求救书简,上面满是绝望的言辞。

他凑近烛火,火苗“嗤”地一声,贪婪地吞没了绢纸,灰烬簌簌落下,如同他正在崩塌的权势。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他低吼着,声音沙哑,狠狠用脚碾碎地上的纸灰,仿佛在碾压那些不中用的党羽和对手。

他猛地转向角落里面色惨白、浑身筛糠的幕僚,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嘶哑:

“去!快去把通政司的赵大人请来!现在!立刻!

他掌管天下奏章传递,或许……或许还能设法压下后续的弹章!

不……不妥,备轿!

我亲自去他府上……必须堵住他的嘴!

他收了那么多……他不能……”

话音未落,却戛然而止。

窗外,传来了一阵极其整齐、沉重而又冰冷的脚步声!那不是巡夜更夫慵懒的梆子声,也不是家丁护院巡逻的脚步声。

那是铁甲叶片撞击、牛皮靴底沉重踏地的声音,带着无可抗拒的肃杀与铁血意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

他猛地扑到窗边,颤抖着手掀开一丝缝隙向外窥视——

月光如水,冰冷地映照出庭院中林立的身影,禁军特有的明光铠反射着森冷的光,如同潮水般无声涌动,已然将整个书房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老爷!老爷!不好了!”

书房门被管家曾福猛地撞开,后者几乎是滚爬进来,涕泪横流,官袍散乱,

“外面……外面全是禁军!弓上弦,刀出鞘!我们……我们被围了!”

曾太师身体剧烈一晃,若非及时扶住书案,几乎栽倒在地。

他回头,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几本厚厚的、以特殊密码记录着无数隐秘往来、行贿受贿、结党营私的账册上。

那是他权力的见证,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催命符。

绝望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藤,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的嚎叫,如同疯了一般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账册,用尽全身力气疯狂撕扯!

坚韧的宣纸被撕裂,发出“刺啦刺啦”的哀鸣,雪白的碎片扬扬洒洒,飘满了整个房间,如同为他提前降下的、漫天飞舞的纸钱丧幡。

抄家的清晨,天空阴沉得如同打翻的砚台,下着淅淅沥沥、带着深秋寒意的冷雨,仿佛天公也在为这座煊赫一时的府邸垂泪。

当锦衣卫指挥使,那位以冷面无情着称的沈大人,面无表情地一脚踹开库房那沉重的包铜大门时,

即便是这些见多识广、惯看富贵的皇家亲军,也不由得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们对“富可敌国”的想象。

整面墙的紫檀木多宝格里,并非如常摆放古玩玉器,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铸造精美、铭文清晰的十足赤金锭,

在众人手持的火把照耀下,闪烁着沉重而诱人的金光,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

一株半人高、玉质通透、翠绿欲滴的翡翠白菜,菜叶上巧妙地利用玉料颜色雕琢出的蝈蝈栩栩如生,

叶瓣上凝着的“晨露”(实则是巧匠镶嵌的细小琉璃珠),

在光线下晶莹剔透,一名初入行的年轻校尉竟误以为真,伸手欲拂;

而角落里,那尊高达三尺、通体赤红如火、形态奇崛的珊瑚树,枝丫间竟还胡乱挂着几串龙眼大小、光泽圆润的东珠项链。

显然是在仓促藏匿时慌乱扯断,也顾不上收拾,任由这无价之宝与寻常物件混杂一处。

“求大人开恩啊!”

就在众人忙于清点登记这惊人财富时,一声凄厉如的女声,划破了库房内压抑的空气。

曾夫人,这位昔日里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连皇后娘娘都曾赞其风仪堪为命妇典范的一品诰命,此刻发髻散乱,珠翠尽去。

她衣衫不整,突然像疯了一样,猛地从人群中扑出,冲向那位正执笔冷面记录的女官。

她的动作是如此迅猛决绝,带着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以至于周围的兵士都未能及时阻拦。

只见她迅速地从自己早已凌乱的鬓角,拔下了那支她最为珍视、象征着她正一品夫人身份、由内府御制,金累丝点翠、凤嘴衔下一串垂珠的金凤钗,双手颤抖着,就要往女官手里塞去,眼中满是哀恳与乞求。

那女官却只是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公事公办的漠然,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鄙夷。

就在曾夫人即将把凤钗塞入她手中的瞬间,女官毫不留情地一挥手,如同拂去尘埃般,一把将凤钗夺过!

头皮上传来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绝望的万分之一。

曾夫人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呼,跌倒在地。

望着那女官随手像扔垃圾一样,将那只价值不菲的凤钗“当啷”一声扔进盛放赃物的托盘里,与那些金锭珠玉混在一起。

几乎与此同时,内院里传来一阵更加尖锐、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叫,那声音充满了惊恐与羞愤。

众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曾太师最宠爱的五姨娘,被两个粗壮有力、面色凶狠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像拖死狗一样从内室拖了出来。

她身上那件桃红色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被扯得凌乱不堪,襟口歪斜,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一只绣着精致并蒂莲的软底绣鞋,不知掉在了何处,露出了那双平日里被罗袜层层包裹、缠着金线、堪称“三寸金莲”的小脚。

此刻,这双曾让太师痴迷、象征着畸形美感和她卑微出身的小脚,赤裸地踩在冰冷肮脏、满是泥水的青石板上,显得格外脆弱、可怜而又可悲。

发配离京那日,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如同蒙上了一块肮脏的布。

曾经门庭若市、百官趋谒的太师府门前,如今空旷得吓人。

京城的长街两侧,家家闭户,商铺关门,不见一个看热闹的闲杂百姓。

不是无人好奇这权倾朝野的太师如何落魄,而是无人敢与这“钦定铁案”的犯人有丝毫沾染,唯恐祸及自身。

曾太师戴着二十斤重的沉重枷锁,枷面糊满了昨日不明百姓投掷的烂菜叶、臭鸡蛋和污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昔日保养得宜、白皙肥胖的脸庞,如今瘦削凹陷,布满污垢,眼神空洞麻木。

每走一步,脚踝上缠绕的粗大铁链就在青石板上拖刮出“哗啦——刺啦——”

的声响,单调而刺耳,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如今的落魄与罪有应得。

路旁一座装饰华丽的茶楼二层,临街的窗户却洞开着。

一群锦衣华服、头戴方巾的男子正围坐一桌,桌上摆着时鲜果品、美酒佳肴,他们高声谈笑,推杯换盏,一派热闹景象。

这些人,赫然都是曾太师昔日最为倚重、一手提拔起来,视若子侄的门生故吏。

他们谈笑风生,目光偶尔掠过楼下蹒跚而过的、形容凄惨的昔日恩师。

如同看着一团虚无的空气,迅速移开,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急于划清界限的冷漠,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突然,其中一人,那位以诗才敏捷、善阿谀奉承而着称的翰林院编修,似乎酒意上涌。

他站起身,凭栏而立,提高嗓音吟唱的,正是前朝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名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吟诵声,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楼下囚犯的心窝。

话音未落,“噗”的一声,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恶臭的鸡蛋,从某个阴暗角落飞出,精准地砸在曾太师的额角。

蛋壳碎裂,腥臭粘稠的蛋液混合着昨日未干的血迹,顺着他的脸颊、鼻梁蜿蜒流淌。

曾太师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愤怒和恶心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擦拭一下这令人作呕的污秽。

木枷紧紧束缚、固定在脖颈上,任凭他如何挣扎,也只是让脖颈的皮肉摩擦得更加疼痛,勒出更深的血痕。

出城十里,人烟渐稀,官道也变得愈发坎坷泥泞。

押解的官差们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因他昔日权势而残存的最后一丝“客气”,变得愈发不耐与粗暴。

他们手中的鞭子挥舞,抽打在曾太师和曾夫人的背上、腿上,留下一道道红肿的血棱。

“快走!老杀才!磨磨蹭蹭的,还想等谁来救你们不成?!还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师呢?!”

粗鄙的斥骂声夹杂着鞭响,不绝于耳。

曾夫人养尊处优的脚,早已被粗糙的草鞋,和崎岖的路面磨得血肉模糊,与草鞋黏连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撕心裂肺地疼。

她绣鞋上的珍珠早已脱落,每迈出一步,脚下便传来钻心的疼痛。

泥泞的黄土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血色的印记。

黄昏时分,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一行人,终于被驱赶到了一座废弃多年的山神庙前。

官差们将他们像牲口一样赶进庙里,扔下几个冰冷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黍面窝窝头。

骂骂咧咧地锁上那扇破旧木门。

到旁边的驿亭休息饮酒去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昔日钟鸣鼎食,今朝残羹冷炙;

昔日高床软枕,今朝破庙寒地,真真是黄粱一梦,醒时皆空。

夜晚的山神庙,阴森寒冷,如同冰窟。

寒风从墙壁的裂缝中呼呼灌入,吹得角落里残存的蛛网瑟瑟发抖,也吹得人肌肤生寒,牙齿打颤。

曾太师蜷缩在神龛下方,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温暖。

忽然,他的目光被那尊残缺不全的山神像吸引住了。

在昏暗跳跃的烛光下,那神像模糊的眉眼,扭曲怪诞的嘴角,不知怎地,竟与他记忆中二十年前的穷秀才面孔,有七八分相似!

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如坠冰窟的是,那神像手中握着的那柄断裂了一半、以劣质青玉粗糙雕成的斧头,正好似抵在他咽喉之上!

一股冰冷的、如同被毒蛇缠住脖颈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是否是冥冥之中,对他一生玩弄权术、戕害人命的天谴预示?

第五日晌午,队伍行至一处荒僻险峻的山林隘口。

两侧怪石嶙峋,如鬼怪獠牙,古木参天,遮天蔽日,连鸟鸣声都稀疏可闻,静得可怕。

一群手持明晃晃钢刀、面目凶悍、衣衫褴褛的强盗如同鬼魅般从林间呼啸着冲出。

曾太师的心中,竟没有多少面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升起了一丝近乎解脱般的诡异轻松。

或许,这潦草的结局,好过那漫长无尽的流放之苦与世人的唾弃。

为首的独眼汉子,脸上带着一道从额角划到下颌的狰狞刀疤。

他大步走到曾太师面前,猛地一把扯开自己破烂的、几乎无法蔽体的衣襟,露出古铜色。

瘦骨嶙峋的胸膛上一个深可见肉、皮肉翻卷、扭曲狰狞的“盐”字烙痕!

那烙印是如此之深,仿佛烙进了骨头里,散发着无尽的怨毒与仇恨。

“狗官!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还认得这个吗?!”

独眼汉子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如同地狱传来的诅咒。

“去年!你曾家的私盐船在运河上翻了,淹死了几个你巴结上官的要紧人物!

你这老狗为了推卸责任,便诬陷是我们这些拉纤的苦力偷盗盐包,致使船只失衡!

我一家老小,爹娘妻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我这只眼睛,就是在刑部大牢里,被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用烧红的铁签生生捅瞎的!

苍天有眼!

今日,老子就要替那些屈死的冤魂,讨还这笔血债!”

曾太师怔怔地看着那个烙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记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幕僚只轻描淡写地汇报了一句“已寻得替罪羊羊,妥善处理,绝无后患”。

他便将之抛诸脑后,继续沉醉于他的权力游戏与奢靡享受。

原来,那轻飘飘的“妥善处理”背后,是如此惨烈的家破人亡,是如此深重的血海冤仇。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或许是辩解,或许是求饶,但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寒光闪过的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曾太师恍惚看见自己的一生,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急速流转,纷繁杂乱,却又清晰无比:

二十年前,那个在肮脏赌坊里输光了最后一条裤子、被凶神恶煞的赌徒追打得抱头鼠窜、滚倒街头的穷酸秀才;

十年前,那个在御前应对机敏、巧言令色、终于引得龙心大悦、被破格擢升为礼部郎中、从此踏上青云路的得意新贵;

三个月前,那个在六十寿宴上,接受满朝文武、宗室王公跪拜祝贺、各地贺礼堆积如山、权势达到顶峰的当朝太师……

无数张面孔,谄媚的、畏惧的、嫉妒的、怨恨的,交织闪过,最终都化为一片模糊的光影。

最后,清晰地定格在眼前的,竟是五姨娘在他入狱前夜,偷偷塞入他手中的那包用胭脂纸包着的砒霜。

那时,她哭得梨花带雨,说“老爷,留得青山在……不如……不如……”

而他,当时或许是尚存一丝侥幸,或许是残存着一点不愿累及家人的、微末的良知。

最终在被押出府门时,趁乱将那包毒药悄悄扔进了护城河中。

如今想来,那是他最后一次能够自主选择命运的机会,是保留最后一丝体面的机会,却被他亲手放弃了。

是愚昧,还是……

“呵……”

一声意义不明的、极其轻微叹息,尚未完全出口。

雪亮的刀锋已然掠过脖颈!

一道冰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随即是灼热喷涌。

曾太师的头颅带着喷涌的热血,滚落在地。

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向下弹跳、翻滚,最终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与乱石之中,不知所踪。

无头的尸身兀自立了片刻,才重重地向前扑倒,溅起一片尘土。

仿佛天公亦为之震怒,或是欲洗净这世间的罪恶与血腥。

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冲刷着山石,冲刷着血迹,也冲刷着这片充满了贪婪、不公与仇恨的土地。

血水混着雨水,迅速渗入深褐色的泥土之中,不留痕迹。

不久之后,在这片曾被权臣鲜血浸润过的山坡上,竟奇迹般地生出了几株野生的荞麦。

远处,山脚下那个小小的、与世无争的村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敲着手中的梆子。

驱赶着那些试图在雨中偷食稻谷的麻雀。

一句流传了千百年、古老而的谶语,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间:

“莫贪嘴,贪嘴要遭报应哟……莫贪心,贪心……楼要塌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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