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之三。
~灯夜叩柴门 ~
她绣那对鸳鸯时,确实曾对着交颈的鸟影发怔。
世间情爱多如鸳鸯戏水,可真正能懂彼此心意的,又有几何?
停针蹙眉的瞬间,那点无人窥见的怅惘,竟被这素未谋面的乔大年,用二十个字精准地捕捉、呈现!
一股强烈的共鸣,夹杂着被看穿的羞赧,与莫名的悸动,瞬间涌了上来。
她指尖微微发颤,连忙看向第二首。
“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这是对她技艺最朴实无华却又最击中要害的赞美。
多少人夸她“针脚细密”“配色精巧”,却唯有他看出,她追求的从来不是匠气的工整,而是那份“天然去雕饰”的生动。
最后两句,“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连城的呼吸都窒了一瞬!
苏蕙织回文锦,是为了打动夫君回心转意;
而她绣《倦绣图》,何尝不是想找一个,能懂她针下心事的知己?
乔大年以回文锦作比,却道“非长技”,言下之意,女子的才情本不该只寄于针线。
这份理解,早已超越了对技艺的赞美,直抵她藏在心底的志向!
这已不止是赞美,而是将她置于一个更高的位置!
她重新将诗笺折好,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纸边,仿佛能透过纸张,触到那个写下诗句的人。
窗外的竹影晃了晃,落在诗笺上,像极了他笔锋间的清劲。
“芸香,”
连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乔大年……他的字,你见过吗?”
芸香愣了愣,答道:“听顾云章相公说,乔相公平日抄书为生,一手小楷极见功力。
只是他家贫,连好纸都用不起,常是在废纸背面练字。”
连城将素笺轻轻按在胸口,那里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真正的才情,从不在纸笔的华美,而在字句里的肝胆。
这乔大年,怕真是个有肝胆的人。
她拿起那方青玉茶碗,茶已微凉,可心底却像有团暖火,正慢慢烧起来。
“芸香,”
连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更衣,我要去见父亲。”
史孝廉的书房,弥漫着檀香和陈年书卷的气息。
他正临窗挥毫,笔走龙蛇。
连城捧着那张素笺,脚步轻快中,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决,走到书案前。
“父亲,您看。”
她将诗笺递上,脸颊因激动而染上淡淡的霞晕,眼眸亮得惊人。
史孝廉放下笔,接过诗笺。
他先是皱眉,扫了一眼那粗糙的纸张和乔大年的落款,眼神中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当他真正开始读那两首诗时,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异和赞赏。
他反复看了两遍,尤其是后一首的最后两句,更是捻须沉吟良久。
“好诗!好眼力!好气魄!”
史孝廉连赞三声,看着女儿。
“此子才情,果然不凡!
这‘魂欲断’三字,道尽画中未尽之意;‘幅中花鸟自天成’,赞得精准!
最难得是这末句,用典精当,喻意深远,将你置于苏蕙之上,此等眼界胸襟,非俗子能有!”
连城的心,随着父亲的赞誉怦怦直跳,眼中希冀的光芒更盛。
史孝廉放下诗笺,看着女儿熠熠生辉的眼眸,脸上的赞赏却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沉的无奈。
他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有千斤重。
“城儿,”
他语重心长。
“诗,是绝世好诗。人,或许也是难得的才俊。
然则……婚姻大事,非才情一端可定。
乔大年此人,品性高洁,为父亦知。
然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功名更是偃蹇。
我史家虽非钟鸣鼎食,却也世代书香,薄有清名。
你若嫁他,难道要随他在这晋宁城中,赁屋而居,日日为柴米油盐忧心?
你的锦绣才华,难道要消磨于灶台针线之间?
为父如何忍心?”
史孝廉走到连城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门不当,户不对。纵有才情万丈,也难敌世情凉薄。
此事……
断不可行。
王家盐商巨富,王化成公子对你亦是倾心,嫁入王家,一生富贵无忧,方是正途。”
连城眼中的光芒,如同被狂风卷过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
父亲的话语,字字如冰锥,刺破了她心中刚刚升腾起的、带着暖意的气泡。
门第,家世,富贵……
这些沉重的字眼,瞬间压垮了那两首绝妙好诗、带来的轻盈与悸动。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两片忧伤的阴影。
她默默拿起案上那张,承载了瞬间光亮的素笺。
指尖冰凉,紧紧攥着那粗糙的边缘,仿佛攥着自己刚刚萌芽、便被无情掐断的念想。
“女儿……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转身离去时,湖水绿的衫子,消失在书房厚重的门帘后。
只留下一室沉滞的檀香,和史孝廉无奈的摇头。
夜色笼罩了乔大年的陋院,更深露重。
破旧的窗纸挡不住寒气。
屋内一盏如豆的油灯,火苗被钻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
乔大年坐在冰冷的木板床边,身上裹着那件浆洗得发硬、早已不保暖的薄棉袍。
白日里顾云章带来的消息,如同这屋里的寒气,无孔不入地渗入四肢百骸。
史孝廉的态度,他其实早已预料。
只是当“断不可行”这四个字,真正从顾云章口中复述出来时,那固执燃着的微小火苗,终究还是被彻底浇熄了。
一种沉重的、冰冷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弥漫开来。
他望着跳跃的灯焰,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这陋室的四壁,望向一片虚无的黑暗。
“吱呀……”
院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像是被风吹开,又像是被什么人小心翼翼地推开。
这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