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寅时三刻,东岭城的早市飘起第一缕油香。悬在半空的巨手鳞甲缝隙里,终于渗出了暗红雾气。卖胡饼的王老汉踮脚抹了把汗,抬头瞥了眼那团诡谲的红雾,又低头翻着油锅里的饼:“老张头,您说这红雾会不会有毒?”
“毒个啥子。”蹲在菜摊前挑葱的老张头把葱叶抖得哗哗响,“前日我家小孙儿拿竹竿戳那手,也没见啥动静。昨儿李娘子还说,这手影子正好给她晾的酱菜遮日头呢。”他指了指街角歪脖子树下的木牌,“再说了,玄大人新立的条例写得明白,违停神明按日收钱,真要害人,能让它在这儿白待七日?”
木牌上“指定神明降落点”几个字被晨露浸得发亮,旁边歪歪扭扭画着个圆圈,是哪个孩童拿巨手轮廓描的。
城楼之上,林诗雅的青衫已被夜露浸透。她倚着女墙,眼窝泛着青黑,却仍死死盯着天空。三日前那阵凡人低语凝成的律令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卖豆腐的阿伯梦呓“别碰我家石磨”,学堂里的学童念着“非礼勿视”,连巷口偷腥的猫都在梦里“喵呜”着“别踩我鱼干”。这些碎片像细针扎进她道心,让她想起初次见谭浩时,他蹲在御花园拔草,嘴里念叨“这草长得歪,得给它立个篱笆”。
“圣女?”身后传来小丫鬟的声音,“九皇子那屋的葱蔫了,他让您去瞧瞧。”
林诗雅转身时,袖中那本《东岭城便民服务指南》硌得手腕生疼。她推开竹屋门,正见谭浩蹲在地上,用豁了口的瓷碗往蔫葱根上浇水。小花猪趴在他脚边打盹,尾巴尖还沾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的声音发颤,这是她第七次问出这句话。
谭浩头也不抬,指尖拨拉着葱叶:“啥也没做啊,就是让他们知道——在这儿闹事,代价太大。”他用指甲在碗沿刮了刮,“就像上回老周头家狗踩了我种的青菜,我扣了他半袋米,之后那狗见着我就夹尾巴。”
林诗雅突然笑了。她想起三日前深夜,自己躲在廊下看谭浩挨家挨户收物业费。他晃着算盘,跟卖胭脂的小娘子说“抹粉的钱都掏得出,物业费能赖?”,又拍着铁匠的背“您那锤子敲得房梁响,多交两文钱当隔音费不过分”。月光落在他发梢,把他身后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张网,网住了整座东岭城的烟火。
“轰——!”
突然的轰鸣震得竹屋窗纸簌簌作响。林诗雅转身冲出屋子,正见天空那道金纹裂隙剧烈震荡,一只裹着星辉的金色战靴破云而出!战靴落地的瞬间,地面腾起尘土,露出埋在地下的铜牌,铜面上刻着:“您已进入东岭城辖区,请遵守本地规约。”
“砰!砰!砰!”
四周屋顶同时跃下数十名衙役,个个手持油布包裹的《外来公务人员登记表》,腰间挂着玄箴新制的“民生督查”铜牌。为首的张班头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这位上仙,根据《高空异象管理条例》第七条,未经报备的天外投影需缴纳每日三两银子空间占用费。另需出示天庭编制证明、跨域飞行许可证及扰民风险评估报告——”他晃了晃手里的登记表,“填完才能进城。”
裁决使的法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低头盯着脚边的铜牌,又抬头看着围拢的衙役,眉心间代表天律的金纹骤缩。他抬手欲斥,可刚凝聚的法诀却如泥牛入海,连半句“尔等凡人”都没能说出口。
竹屋里,谭浩翻了个身,从床底下摸出个包浆的老算盘。他拨拉着算珠,嘴里嘀咕:“一级神明非法入境,跨域飞行没证,高空违停七日……按玄箴那套标准,九百九十九贯起步。”小花猪拱了拱他的手,他顺手摸了把猪耳朵,“记账,从他飞船上扣——那战靴看着挺贵,抵一半。”
与此同时,九幽之下。那枚“休”字符印缓缓转动,原本闭合的纹路中,一只由光丝织就的眼睛正缓缓睁开。眼瞳里映着东岭城的烟火:阿婆给孙儿系歪了的鞋带,学童把“礼义廉耻”写在风筝上放上天空,玄箴在案几前批改公文,笔锋落下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窗外的桃花飘进了谭浩的破碗,落在蔫葱旁。
裁决使法袍上的星辰纹路暗了暗,他突然觉得有些冷。这种冷不是来自天地,而是来自四面八方——卖早点的阿婆往他脚边扫了扫,嘀咕“别挡着我摆摊”;挑水的汉子绕着他走,抱怨“这神仙站这儿,路都窄了”;就连刚才还敬畏的孩童,此刻也举着树枝跑过来:“神仙神仙,能让你手再低点不?我想画全乎点!”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话来。
当夜,东岭城的更夫敲过第三遍梆子时,有人看见裁决使蹲在城南空地的木牌下,对着《外来公务人员登记表》发愣。他的法袍边缘,几缕星辰纹路正悄然褪色,像被谁拿湿布轻轻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