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散透,便民站的青石板上就落了层暖金。
谭浩歪在竹椅里,左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啃完的西瓜,右手握着蘸满朱砂的狼毫笔,正替王婶改户籍。
老黄狗趴在他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的麻鞋。
九皇子,我家那混小子非说无业游民难听。王婶搓着粗布围裙,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您给改成啥自由职业者,他昨儿乐呵得直翻跟头,说要去城里卖他捏的泥人。
谭浩叼着根草茎,笔尖在栏轻轻一画。
原本墨色的无业游民突然泛起金光,墨迹像活了似的扭成自由职业者六个小字。
他把户籍册推过去时,草茎从嘴角滑下来,被他用脚尖稳稳勾住重新叼上:婶子,您儿子那泥人我瞧过,猪八戒的肚子圆得跟我这西瓜似的——凭手艺吃饭,本来就该有个体面名儿。
王婶捧着户籍册千恩万谢地走了。
林诗雅刚端着茶盏走近,袖中玉符突然烫得灼手。
她指尖一颤,茶盏差点摔在青石上。
那枚刻着星辰纹路的玉符正剧烈震颤,表面浮起淡紫色的光纹——是她设在天庭外围的感应阵在报警。
怎么了?谭浩终于坐直身子,草茎从嘴里掉出来,你这玉符抖得比老黄狗见了肉骨头还欢。
林诗雅攥紧玉符,指节泛白。
她望着虚空某处,瞳孔里倒映出千里外紫微垣的景象:最高议政殿那道足有三人合抱粗的青铜门槛,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细缝。
裂缝的弧度与纹路,竟和谭浩上月在她玉符里种下的认知锚点波纹分毫不差。
紫微垣的门槛......裂了。她声音发颤,不是被外力击碎,是从内部......自己裂开的。
谭浩歪头看她,忽然笑出声。
他弯腰捡起脚边的草茎,在手里转着圈:我就说那门槛该松松骨。
上个月你问我怎么让凡人的声音传进神座,我就许了个愿——希望所有想说话的人,都能跨过那道门槛。他把草茎往空中一抛,又稳稳接住,没想到,门槛自己先撑不住了。
你当时说只是种下疑问。林诗雅盯着他,喉结动了动,可这根本不是疑问,是规则......
规则不就是用来让人跨的么?谭浩打了个响指,桌上的户籍册突然翻到新页,墨迹自动晕开成跨门槛许可几个大字,就像这张纸,写满的时候它是块石头;写上,它就是道门。
话音未落,玄箴抱着一叠玉简匆匆跑来。
他素白的衣袍沾了星屑,发冠歪在鬓角,显然是从星轨司一路瞬移过来的。殿下!他把玉简往桌上一摊,玉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响,近三十日神明离职登记......变了。
谭浩扫了眼玉简。
最上面一页的离职原因栏里,厌倦神务思凡下界的字样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愿投身公共服务实现个人价值。
更让玄箴变了脸色的是,最后三页的栏赫然写着司辰官——那是掌管二十八星宿运行的正六品神。
他们管着星轨。玄箴指尖发抖,若再有大司辰效仿,星辰错位,凡界会有大旱大涝,灵界灵气乱流,仙......
谭浩伸手按住他的手背。
玄箴只觉一股温热的力量顺着皮肤钻进来,让他发紧的太阳穴慢慢松了。
谭浩歪在竹椅里,望着天上飘的云:你说,以前他们管星轨,是因为上头下了命令;现在他们想换种方式尽责,是因为自己想把星星摆得更顺。他转头冲玄箴笑,你说,哪种更稳?
玄箴愣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南天门时,那个曾经凶神恶煞的守门禁军正蹲在台阶上啃辣条,还冲他喊玄大人来根不?
比仙丹带劲。
再看玉简里那些司辰官的辞职信,末尾都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像极了便民站门口孩子们画的。
夜色漫上山头时,谭浩独自坐在东岭最高处。
他盘着腿,身边摆着半坛没喝完的桂花酿。
风裹着松针的清香灌进领口,他仰头望着星空,看见紫微垣的位置有团微光在闪烁——那是门槛裂缝里漏出的天光。
你看,那道缝不是伤。他对着月亮喃喃,是门。
他想起王婶儿子捏的泥人,想起陈三攥着辣条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守门禁军啃辣条时说的凡间的味道也能上瘾。
这些凡人、小神、天兵的念头,像星星一样落进他心里,把曾经只装着的地方,慢慢填满了烟火气。
下次开会。他轻声说,记得加个旁听席。
话音刚落,整片星空突然轻轻一颤。
像是有人拨动了无形的琴弦,又像是天地间某种古老的齿轮,终于转对了方向。
千里外的紫微垣,守殿神将跪在议政殿门前,额头抵着青石板。
那道裂开的青铜门槛里,竟钻出一根翠绿的草茎。
草叶上沾着星屑,在夜风中晃啊晃——是凡间最常见的狗尾巴草。
老黄狗的叫声惊醒了夜。
谭浩裹着月光往山下走,远远看见便民站的灯笼还亮着。
林诗雅的身影在窗纸上投出一道剪影,正对着案头的玉符比划;玄箴的影子在她旁边晃动,似乎在往什么本子上记着什么。
他打了个哈欠,摸出怀里的半块西瓜。
咬下一口时,甜汁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
老黄狗凑过来舔他的手,他蹲下身揉它的耳朵:明儿该换块大点的竹椅了......
山风卷着露水拂过便民站的木牌。民生事务受理处六个字在夜色里泛着暖光,像一颗刚点亮的星。
不知何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
老黄狗突然竖起耳朵,冲便民站外的小路汪了一声。
谭浩眯眼望去,朦胧的晨雾里,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移动,像春天解冻的溪水,正缓缓朝这里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