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牌上的字歪歪扭扭,像用树枝随便划的,却被人用红漆描了又描:“今日本地吵架系个人恩怨,与居委会无关。”
谭浩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仰头盯着那块木牌。
风掀起他腰间晃荡的玉坠,撞在腿上发出轻响——那是昨儿个隔壁张婶硬塞的“保平安”物件,说是比宫里的金玉更灵。
“阿浩,你看西边田埂!”挑水的刘二柱趟着泥水跑过来,裤脚沾着泥点,“刻碑鬼那老小子又在折腾,我瞅着碑上写的啥‘午休被抓包,责任自负’,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谭浩挠了挠后颈,芝麻糖屑簌簌落进衣领。
他顺着刘二柱手指望去,果然见刻碑鬼蹲在田埂边,凿子敲得“叮叮”响,泥点子溅了半张脸。
碑身还没干,新刻的字泛着湿润的土色,最后一笔“负”字拖得老长,像是急着要把什么刻进石头里。
“谁又打着我旗号搞事情?”谭浩把糖纸揉成团,顺手塞进刘二柱手里,“前儿个王寡妇说她鸡丢了是我显灵,我还去帮她在草垛里翻了半宿——”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裙裾扫过青石板的声响。
林诗雅站在他身后,袖中金焰密函的光透过素白锦缎,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谭浩肩头:“不是冒充。”
谭浩转头,正撞进她眼底的沉郁。
那抹曾像寒潭般清冽的目光,此刻浮着层化不开的雾:“他们是怕你再替他们扛责。”她摊开手掌,密函“唰”地展开,金红符纹如活物般游走,“星辰仙宗的最后通牒,七日内若无交代……”
“以‘篡改天规’罪名发动跨界清洗。”谭浩接得顺口,像是早把这些话在梦里听过千遍。
他蹲下来,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圈里歪歪扭扭写着“不扛责”三个字,“上回王猎户被妖兽伤了,我顺手改了他伤口的‘痛觉规则’,他们非说我是神;前儿个洪水冲了堤坝,我把‘水流方向’调了调,他们又说我是救星……”他用鞋尖蹭掉泥子,抬头时眼底泛着点水光,“我就是想让他们少疼点,少苦点,怎么就成了罪名?”
林诗雅没说话。
她望着谭浩发顶翘起的呆毛被风掀得乱颤,忽然想起三日前他刚醒时,枕下那本日记本上淡去的字迹——“允许别人继续睡”。
原来他早把所有“麻烦”都写成了自己的“义务”,却独独忘了在“责任”二字上画个叉。
夜幕来得比往常早。
铜灯姬悬在城楼飞檐下,灯芯拨得老长,暖黄的光把整座难民安置区照得透亮。
她原本的青光总带着古战场的凉意,此刻却像被人往灯油里添了把火,连灯身都微微发烫。
断忆樵扛着原木从她身下跑过,肩头勒出红痕也不喊疼,只冲她喊:“灯姬姑娘,再亮些!茅屋顶要加固,得看清钉子眼!”
刻碑鬼的凿子声穿透雨幕。
他脱了外衫,露出精瘦的脊背,每凿一个字就往碑上吐口唾沫:“‘自愿不信神’——呸!‘后果自己担’——呸!”泥水里泡着半块冷馍,他咬一口就呛得咳嗽,却不肯停手,“咸神爱睡觉,咱得把他的觉给守好了!”
暴雨在子时突然倾盆。
谭浩站在瓜棚外,手里的油纸伞被风卷得东倒西歪。
他望着远处——万千灯笼次第亮起,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人间。
老妇举着灯笼守在柴房外,少年提着灯给加固茅屋的人照路,连忘川童都踮着脚,把陶碗里的灯芯拨得更亮些。
“谭哥哥!”忘川童踩着积水跑过来,陶碗里的水晃得厉害,“灯灯说要保护你!”
谭浩蹲下身,替他擦了擦脸上的 雨 水。
孩子的手冰凉,却攥着块烤红薯,还带着余温:“张奶奶给的,她说咸神肯定没吃晚饭。”
天际突然裂开一道紫痕。
雷云翻涌如兽,符律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那是仙宗的“清道雷劫”,要把“伪神”连同其庇佑的凡界一并碾碎。
百姓们没逃。
他们举着灯笼往高处走,往雷暴最烈的方向走。
灯笼的光汇成片,像面倒扣的碗,把整座城护在中央。
铜灯姬的光芯“轰”地炸开,化作万千流萤,融入光海;断忆樵扔了原木,张开双臂护着身侧的老妇;刻碑鬼把最后一块碑立在城门口,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得发亮:“要罚罚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活得像个人。”
一道闪电劈下。
谭浩屏住呼吸。
他看见那道紫电撞在光海上,像块烧红的铁掉进冰窖,“滋啦”一声炸成碎片。
碎片里竟透出烤红薯的甜香——和张奶奶灶膛里的一模一样。
“我又没让你们这么干……”谭浩的声音被雨声撕碎。
他望着光海里晃动的人影,想起昨儿个张婶塞给他的玉坠,想起刘二柱硬塞的芝麻糖,想起刻碑鬼碑上歪歪扭扭的字。
原来他们早把他藏在“最温柔的记忆里”的东西,全掏出来拼成了盾。
后山上的夜更凉。
谭浩坐在岩石旁,怀里抱着那方玉印。
他想起识海里那尊巨神,想起梦纱使者说的“自我封印”,想起自己总以为藏得很好的“不想当神”的念头。
此刻他盯着玉印,突然举起手狠狠砸向岩石——“啪”的一声,玉印纹丝未动,他虎口却裂开道血口,血珠滴在石上,像朵开败的花。
“我不想当神,也不想当英雄……”他抱着膝盖,声音轻得像句道歉,“我就想安稳吃顿饭,睡个整觉,听刘二柱说他新娶的媳妇会做糖蒸酥酪……”
识海里的巨神突然动了动。
那尊曾闭着眼的创世神,此刻竟缓缓侧过首,仿佛听见了什么被岁月尘封的声音。
而在遥远的神域,终焉之钟第十次响起。
钟声不再是单调的嗡鸣,里头混着张奶奶的灶火声,混着刘二柱的吆喝声,混着万千灯笼燃烧时“噼啪”的轻响——像整个凡界,都在替他回答。
暴雨初歇时,东域大地蒸腾起雾。
谭浩蹲在瓜棚前啃凉饼,饼渣落进泥里,被早起的麻雀啄得稀碎。
他望着远处城墙上未熄的灯笼,望着田埂边被雨水冲得更亮的石碑,忽然笑了。
笑完他又叹了口气,把最后半块饼塞进嘴里。
远处传来刘二柱的吆喝:“阿浩!张婶说糖蒸酥酪蒸好了,就等你去掀锅盖!”
谭浩抹了把脸,泥水印在腮上。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往村里走。
晨雾里,他的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和千万个举灯的影子叠在一起,慢慢融进了光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