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桃林,折颜目光紧紧锁在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襁褓里,初生的婴孩紧闭着眼,眉心却有一缕幽紫的火焰在不安分地跳动,小小的拳头死死攥着,那火焰竟灼烧着她细嫩的指尖,透出不祥的通红。
折颜一身素袍,黑发如流云垂落,他俯下身,指尖捻起一瓣刚从树上落下的、沾染着朝露的桃花,动作轻柔至极,如同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那瓣桃花裹住了婴儿攥火的小手。奇异的,带着生机与净化之力的桃花清气渗入,那缕乖戾的幽冥火挣扎了一下,如同被掐熄的烛芯,“噗”地一声,彻底湮灭,只余下一缕淡淡的青烟和婴儿指尖那点刺目的红痕。
“小没良心的,”折颜低沉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一丝无奈的纵容,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拂过婴儿微蹙的眉心,“才刚睡醒,就想着要烧了我的桃林么?”
襁褓中的婴孩仿佛被这声音安抚,眼睑微微颤动,竟真的睁开了。那是一双纯净得惊人的紫瞳,如同最上等的紫水晶,澄澈地映出了折颜的样子,以及他眼中那抹沉淀了数十万年的温和。突然,小小的嘴角向上弯起,发出一声极轻、极脆的“咯咯”笑声。
那一刻,折颜清晰地听见自己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腔里,传来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咚”!像极了深冬寂静的桃林里,积雪不堪重负,猝然压断了一根虬劲老枝;
又像他珍藏了万年的桃花醉,坛身悄然裂开了一道细不可查的缝隙,醇厚的酒香无声弥漫,猝不及防地浸透了肺腑。他看着那双盛满自己身影的紫瞳,心头那点忧愁,竟被这稚嫩的笑声拂去了大半。
时光在桃林深处流淌得格外缓慢,也格外芬芳。几百年弹指而过,小清欢已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她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紫纱小袍,赤着白嫩的小脚丫,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追逐着真正的彩蝶。花瓣沾满了她的发梢、衣襟,她也毫不在意。
折颜在一株老桃树下支了张矮几,正专注地酿着新酒。清欢玩累了,便跑回来,挨着他坐下,小胖手认真地数着石桌上飘落的花瓣:“一朵给娘亲,”她小心地将一片完整的花瓣放在左边,“一朵给爹爹,”又一片放右边,“一朵给哥哥……”她挑了一片最大的放中间。
数来数去,石桌上总还剩下一朵最娇嫩的。她踮起脚尖,努力伸长了小手,将那朵桃花别在折颜如雪的白发间,动作笨拙却充满认真:“这朵给你啦,折颜!你要早点开花给我看哦!” 她的小脸仰着,紫瞳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折颜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头看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笑意。他故意板起脸,逗她:“小清欢,你这样偏心眼儿,把最好的都留给我,小心将来长大了,没人敢娶你哦。”
小清欢闻言,立刻叉起小腰,小脸一扬,紫纱袍子被风吹得鼓起,脆生生地宣告:“那我就不嫁别人!我嫁你!嫁你!”那声音又清又亮,毫无杂念,回荡在桃林间。
老凤凰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手猛地一抖,刚滤出的半坛清冽酒液“哗啦”一声倾泻出来,晶莹的酒珠溅湿了他的衣袍和矮几,馥郁的酒香霎时弥漫开来,比满林桃花更醉人。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耳根竟有些微微发烫。
岁月如酒,愈陈愈醇。三万岁的清欢,已褪去幼时的稚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姿如抽芽的柳枝,纤细而柔韧。她的性子却像极了那位清冷的东华帝君,大多时候寡言少语,眉眼间带着疏离,唯有看向折颜时,那双紫瞳才会冰雪消融,漾起清浅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一圈圈荡开。
她不再追逐蝴蝶,也不再数花瓣。新的消遣是绕着折颜,伸出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拨弄他垂落肩头的白发。
“一千零一根,”她一边拨弄,一边认真地数着,声音清泠如碎玉,“一千零二根……一千零三……”她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拂过发丝。数着数着,少女的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折颜,你怎么……好像比上次又老了一些?白头发又多了好多。”
折颜正提笔在桃花笺上写着什么,闻言手腕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晕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笔,反手轻轻捉住她作乱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小石头,再这么拔下去,我这头老凤凰怕是真的要秃了,到时候可就不俊了。”
清欢被他握住手,也不挣脱,只是撇了撇嘴,忽然狡黠一笑,像只偷腥的小狐狸。她猛地凑近,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微凉的耳廓,声音带着一丝撒娇般的耍赖:“那你亲亲我,亲亲我,我就放过你,再也不拔了!”
少女身上特有的清甜气息混合着桃花的芬芳骤然袭来。折颜只觉得一股热意“轰”地冲上耳尖,那抹红迅速蔓延开来,连脖颈都染上了霞色。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松开她的手,霍然起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微风,转身便走,步伐快得有些仓促,只留下一句带着慌乱尾音的:“胡闹!”
清欢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先是一愣,随即再也忍不住,扶着桃树笑得弯下了腰,清脆的笑声在桃林里回荡,惊起几只栖息的仙雀。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全然没看见,那匆匆离去的白发神君,在桃林深处的转角停下,指尖正捻着方才被她“拔”下的一根白发。那根银丝在他修长的指间灵巧地缠绕、编织,最终被凝练成一个极其细小、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指环,悄然隐没在他宽大的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