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洗脸,铜盆里的水还算清凉。没有香皂,王禄递过来一块滑溜溜的东西,说是皂荚捣碎后混了香料制成的“澡豆”,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文安用布巾蘸了水和澡豆,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算是完成了洗漱。
整个过程他都极其不自在,被人伺候着洗漱,这感觉比在伤兵营搬尸体还让他难受。他几次想说“我自己来”,但看到王禄那理所当然又带着点期待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洗漱完毕,张婶已经将饭食摆在了堂屋的案几上。一碗粟米粥,几个蒸饼,一碟腌菜,还有一小碗不知道什么肉炖的汤,热气腾腾。
文安确实是饿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怎么吃东西。他坐到案几后,看着眼前还算像样的饭菜,拿起一个蒸饼,咬了一口。
味道很一般,粟米粥有点糙,胡饼有点硬,腌菜齁咸,肉汤也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但这是热的,是干净的,是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吃的。他本想叫王禄与张婶二人一同吃,不过二人说什么也不肯,便只得作罢。
文安慢慢地吃着,脑子里却还在想着那个即将面对的将作监,味同嚼蜡。
王禄和张婶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家主小口小口地吃着饭,眉头微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和一丝担忧。
这位郎君,似乎和他们以前见过的所有贵人,都不太一样。
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下肚,又啃了两个扎实的胡饼,文安感觉僵冷的四肢总算回了点暖意。八九月的长安,清晨已颇有凉气,吸进肺里,带着股清冽的土腥味。
文安搁下碗筷,看着堂屋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光,心里直发怵。时辰尚早,回屋躺着也睡不着,干坐着更是煎熬。他踌躇半晌,还是站起身,对侍立在一旁的王禄和张婶含糊道:“我……我出去走走,就在坊里。”
王禄闻言,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道:“郎君初来乍到,老奴给您引路?”
“不用!”
文安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尖利。看到王禄瑟缩了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放缓了语气,但依旧坚持,“就……就在附近转转,认得路。”
他实在受不了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那感觉像被监视。尽管他知道王禄是好意。
独自一人跨出院门,站在冷清的巷子里,文安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文安拢了拢身上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青色圆领袍——这是昨天尉迟宝林看他实在没件像样衣服,临时从自己行李里翻出来塞给他的,有些宽大,空荡荡地挂在他瘦削的骨架上。
永乐坊此时还未完全苏醒。坊墙高耸,隔断了外界的喧嚣,坊内纵横的街巷显得安静而规整。路面是夯实的黄土,扫得干干净净。偶有居民推开院门,去往坊市里采买东西,或是挑着担子的货郎慢悠悠走过……
文安不敢走远,只沿着自家门前这条横街,慢慢往坊门方向踱去。街道两旁,是一座座格局相似的宅院,黑漆木门,石质门墩,有的门楣上挂着匾额,写着“李宅”“赵府”之类的字样,大多则光秃秃的。院墙里探出榆树或槐树的枝叶,有些已经泛黄。
文安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默记路。从自家门口到坊门,大概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坊门有兵卒值守,穿着皮甲,按着横刀,面无表情。文安远远地望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这就是长安城里一个普通官吏和殷实百姓居住的里坊。安静,有序,甚至有些刻板。像一个个被严格规划好的格子,将庞大的人流和嘈杂分割、收纳。
尉迟宝林说过,一旦宵禁鼓响,坊门关闭,还在大街上溜达的,被巡夜的金吾卫抓住,少不了一顿鞭子,甚至可能掉脑袋。想到这里,文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更加坚定了绝不晚上出门的念头。
在几条主要巷子里转了一圈,大致摸清了坊内杂货铺、水井和公共茅厕的位置,文安便匆匆往回走。
一个时辰不到,但对于他来说,这种独自在陌生环境里的“探险”,已经耗去了不少心力。回到那扇挂着崭新“文宅”匾额的黑漆木门前,他竟有种回到安全屋的错觉。
家里,王禄已经手脚麻利地将皇帝赏赐的那些东西清点整理好了。主要是那十万金——文安一开始还以为是黄金呢,其实就是十万个铜钱,一百贯。
不过对文安来说,也挺多的了,实实在在的铜钱,用绳子串着,堆在箱子里,沉甸甸的,文安试着搬了一下,纹丝不动。
还有一百匹绢,色彩斑斓,质地细密,叠放在另一个箱中。此外便是些零碎物件,包括他那份授官的告身文书。
文安看着这些钱财绢帛,心里没有丝毫暴富的喜悦,反而有几分被锁牢的感觉。他让王禄把这些都锁好,钥匙自己揣了一块,另一块交给王禄保管——他实在懒得操心这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坊内隐约传来鼓声,那是宵禁将至的信号。王禄和张婶早早关了院门,落了闩。
夜晚的长安,万籁俱寂。没有路灯,只有各户窗棂里透出的零星烛光,和天上那轮清冷的月亮。
文安简单用澡豆和清水洗漱了一番——他依旧无法适应那咸涩的青盐和扎嘴的杨柳枝——便逃也似的钻回了卧房。
躺在床上,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周围是绝对的安静。可文安却觉得比在军营听鼾声还要难熬。
黑暗中,各种念头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明天就要去那个什么将作监了……那里的人好不好相处?领导凶不凶?他该怎么做?说什么?万一说错话怎么办?做错事怎么办?
文安翻来覆去,薄被被卷成了一团。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连本书都没有。这种彻底的、无处遁形的空虚,让他心里的恐慌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甚至开始怀念伤兵营里那种身体上的极度疲惫,至少那样能让他倒头就睡,没空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