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关的秋风,带着铁锈和血腥味。
周丕站在关墙的箭垛后,左手扶着冰凉的条石,右手握着他那柄八十斤重的厚背砍刀。刀身斜靠在墙边,晨露在刃口凝成细密的水珠。
关墙下,黑虎军的营帐像一片灰色的蘑菇,从山口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炊烟袅袅升起,粗略一数,至少五千人。
“将军,探清楚了。”副将李瘸子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真名李全,去年守粮仓时被流箭射穿了小腿,落下残疾,本该退役,却死活要留下当个斥候头目。“确实是偏师,主将是黑虎的堂弟,叫黑豹。五千步卒,八百骑兵,还有三十架云梯。”
周丕没回头:“攻城锤呢?”
“没见着。估计是山路难行,落在后头了。”
“好。”周丕终于转身。
他今日穿了一身半旧的铁甲,胸前护心镜有几道深深的划痕——那是去年打黑云寨时留下的。亲兵劝他换身新的,他咧嘴一笑:“这甲跟俺久了,有灵性。”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周将军是怕新兵看见主将穿新甲,以为此战必胜,失了警惕。
“传令,”周丕声音不高,却沉稳如山,“按第三套方案。弓弩手上墙,但只许用三成力。滚木礌石备在暗处,没有号令,一石不准动。”
李瘸子眼睛一亮:“将军是要……示弱?”
“不是示弱,是请君入瓮。”周丕望着关下,“黑豹这人俺打听过,性子急,好大喜功。他哥黑虎让他打头阵,他心里憋着火呢。咱们要是守得太硬,他反而谨慎。得让他觉得——这青石关,不过是块豆腐。”
日上三竿时,战鼓响了。
黑虎军的阵型缓缓前压。五千步卒分作三个方阵,最前面是举着大盾的刀手,后面跟着长枪,最后是弓弩手。云梯被民夫推着,吱呀呀地碾过碎石路。
关墙上,狼牙军的弓弩开始还击。
箭矢稀稀拉拉地落下,大多钉在盾牌上,偶尔有几支穿过缝隙,带起惨叫声,但不成规模。
黑豹骑在马上,远远望着,嘴角勾起冷笑。
“都说狼牙军悍勇,我看不过如此。”他对身旁的副将道,“传令,第一队强攻!午时前,我要在关上吃饭!”
战鼓骤急。
第一队千余人发出嚎叫,举着云梯开始冲锋。山路陡峭,云梯沉重,冲了不到百步就气喘吁吁。关上的箭矢依然不紧不慢,甚至有几架弩箭射偏了,箭杆歪歪斜斜插在远处的土坡上。
“果然守关的是那个莽夫周丕。”黑豹哈哈大笑,“有勇无谋之辈!全军压上!一举破关!”
副将犹豫:“将军,是不是再探探……”
“探什么?”黑豹一鞭子抽过去,“机不可失!传令,第二队、第三队,全线进攻!骑兵在两翼掩护!”
更多的黑虎军涌上山道。
关墙上,李瘸子手心全是汗:“将军,他们全上来了。”
周丕纹丝不动,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敌军。他在数步数。
三百步。
两百步。
一百五十步——进入重弩最佳射程。
但他没下令。
一百步——弓弩可及。
箭矢依然稀疏。
八十步。
前排的黑虎军已经能看清关上守军紧张的脸。有人甚至开始欢呼:“他们没箭了!冲啊!”
五十步。
云梯即将搭上关墙。
就在这时,周丕举起了右手。
“起!”
关墙内侧,三十面赤色令旗同时竖起。
几乎在同一瞬间,关墙上的箭垛后,冒出整整三排弓弩手——刚才他们一直蹲着,箭已上弦。不是稀稀拉拉的三百人,是整整一千二百人!
“放!”周丕的声音炸雷般响起。
箭雨如蝗。
不是稀稀疏疏的雨点,是倾盆暴雨。特制的破甲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穿透盾牌,穿透皮甲,穿透血肉之躯。第一排冲锋的黑虎军像割麦子般倒下一片。
但这只是开始。
“滚木!”周丕再喝。
关墙内侧早已备好的三百根滚木——每根都有合抱粗,表面钉满铁刺——被兵士们齐力推下。圆木顺着陡峭的山坡翻滚、跳跃、碾轧,所过之处,筋骨断裂的咔嚓声不绝于耳。
黑豹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中计了!撤!快撤!”
可已经晚了。
“礌石!”周丕第三道命令。
这次落下的不是滚木,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小的如拳头,大的如磨盘。它们从更高的位置抛下,带着重力加速度,砸在人群中就是一团血雾。
更致命的是,这些石块落地的位置,恰好封住了下山的主路。
前军被箭雨压制,后路被礌石阻断,中间正在承受滚木的碾轧——五千人的队伍,瞬间乱成一锅粥。
“火油!”周丕吐出第四个字。
数十个陶罐从关墙上抛下,砸在云梯和人群密集处,黑稠的火油溅得到处都是。紧接着是火箭。
“轰——”
火龙腾空而起。
秋日干燥,山风正疾。火借风势,瞬间吞噬了十几架云梯和上百名士兵。惨叫声撕心裂肺,有人浑身是火地往山下跑,却撞翻了更多同伴。
黑豹咬牙,举刀大吼:“骑兵!骑兵从侧翼绕上去!破了他们的弓弩阵!”
八百骑兵从两翼的山坳里冲出。这是黑虎军最后的精锐,人马皆披轻甲,速度极快。
关墙上,李瘸子脸色一变:“将军,骑兵!”
周丕却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个。
“霍去病,”他望向关内某处,“该你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青石关的侧门突然打开。
八百骑黑甲骑兵如黑色洪流般涌出。为首一将,白袍银枪,正是霍去病。他们没有冲向山道——那里已成火海——而是沿着一条事先探好的隐蔽小路,直插黑虎军骑兵的侧肋。
“狼牙!”霍去病长枪指天。
“万胜!”八百骑齐吼。
速度,速度,还是速度。霍去病的骑兵像一柄烧红的刀子,切入黑虎军骑兵的腰部。长枪挑,马刀砍,弩箭近距离平射——每一个动作都简洁致命。
黑虎军骑兵根本来不及转向。他们正全速冲向关墙,侧翼完全暴露。等发现敌袭时,第一排已经人仰马翻。
“变阵!圆阵防御!”黑虎军的骑兵都尉嘶声大喊。
但霍去病不给他机会。
“凿穿!”年轻将领的声音在战场上格外清亮。
八百骑根本不停,一路向前凿。穿透骑兵阵型后,毫不停留,直扑后方黑豹的中军所在!
“保护将军!”副将带亲兵堵上来。
霍去病看都不看,长枪一抖,三点寒星——副将和两名亲兵咽喉同时溅血。
黑豹终于慌了。
他看见那白袍小将如杀神般直冲自己而来,看见自己的骑兵被冲得七零八落,看见山道上已成炼狱,看见关墙上那个他一直轻视的“莽夫”周丕,正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
“撤……撤退!”黑豹调转马头。
“想走?”霍去病冷笑,从马鞍旁摘下弩,上弦,瞄准——
箭出。
黑豹惨叫一声,左肩中箭,险些坠马。但他不敢停,伏在马背上,在亲兵的拼死掩护下,往山下逃窜。
主将一逃,军心彻底崩溃。
“降者不杀!”关墙上,周丕的声音如雷贯耳。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狼牙军齐声高呼。
残存的黑虎军纷纷丢下武器,跪倒在地。有些还想跑的,被霍去病的骑兵追上一一截住。
日头偏西时,战场渐渐安静。
山道上,尸横遍野。烧焦的云梯冒着青烟,滚木和礌石间,偶尔还有伤兵的呻吟。血腥味浓得化不开,连秋风都吹不散。
周丕走下关墙。
李瘸子一瘸一拐地跟上来,脸上又是血又是灰,却笑得咧开了嘴:“将军,大捷!歼敌两千余,俘获一千八百!咱们伤亡……伤亡不到三百!”
周丕没笑。
他走到一个黑虎军伤兵面前。那是个年轻的面孔,大概不到二十,肚子上挨了一箭,血止不住地往外涌。看见周丕,眼中露出恐惧。
“给他包扎。”周丕对身后的军医道。
他又往前走,看见一个狼牙军的老兵坐在地上,左臂被砍断了,正用牙咬着绷带,试图给自己止血。那是孙老根——本该退役领田享福的老兵,却自请来当教官,此战主动要求上墙。
“孙老。”周丕蹲下身。
孙老根抬起头,脸色苍白,却挤出笑容:“将军……俺没丢人吧?”
“没有。”周丕接过绷带,亲手给他包扎,“你是好样的。”
“那就好……”孙老根喘了口气,“就是可惜了,领了田契……还没种上一季庄稼呢……”
他说着,眼睛渐渐失神。
周丕的手顿住了。
“将军,”李瘸子小声说,“孙老他……”
“抬下去,全力救治。”周丕的声音有些哑,“救不回来,按一等功臣抚恤。他家在哪?”
“城南柳树屯,有个老伴,还有个闺女嫁到邻县了。”
“记下。往后他家的田,公国派人代耕。每季收成,一钱不少送到家里。”
“是。”
周丕站起身,环顾战场。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个以勇猛闻名的汉子,此刻脸上没有大胜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霍去病策马回来,白袍染血,银枪上挂着血珠。他跳下马,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周将军!此战大捷!黑豹那厮被我射中一箭,仓皇逃了!他的将旗我也夺了!”
他说着,从马鞍旁解下一面黑色豹头旗,双手奉上。
周丕接过旗帜,看了看,递给李瘸子:“收好,日后有用。”
“将军不高兴?”霍去病察觉气氛不对。
“高兴。”周丕拍了拍他的肩,“你打得很好,比我想的还好。八百破八百,还差点宰了对方主将——此战首功,是你的。”
霍去病眼睛亮了亮,但随即也看向战场,笑容渐渐敛去。
他毕竟不是真莽夫。这满山尸骸,这冲天血气,这断臂残肢——胜利的代价,他看得见。
“去统计战果,清点俘虏。”周丕对李瘸子道,“降兵甄别,愿降的整编,不愿降的……按老规矩,挖三天壕沟,发给路粮放走。”
“那些重伤的敌兵……”
“能救的救,咱们的药不够,就用他们的药。”周丕顿了顿,“都是爹娘养的,该死战场上是命,该死在伤兵营里……是咱们不积德。”
“明白了。”
众人散去后,周丕独自走上关墙最高处。
从这里往北望,能看见黑虎城的方向。他知道,这只是开始。黑豹败了,黑虎的主力还在,黑水城的援军还在路上。
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但这一战,他证明了——他周丕,不止会猛冲猛打。
他会用脑子,会用计,会揣摩人心,会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地形、天气、乃至敌人的性格。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俺跟你”的憨直汉子。
他是青石关守将,是六千弟兄的主心骨,是杨帆托以重任的统帅。
秋风凛冽,吹动他花白的鬓发。
周丕握紧了刀柄,望着北方渐暗的天色,轻声自语:
“主公,这一关,俺给你守住了。”
“下一关,俺还给你守。”
关墙下,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胜利的欢呼声终于响起,一浪高过一浪。
但在这欢呼声中,有人蹲在角落里,默默擦拭同袍脸上的血污;有人抱着断掉的枪杆,无声流泪;有人望着家乡方向,喃喃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
战争就是这样。
有人看见荣耀,有人看见尸骸。
而真正的将领,必须同时看见两者。
周丕转身,走下关墙。
他的背影在夕阳里,像一柄出了鞘、染了血、却愈发沉稳厚重的古刀。
青刃未老。
而烽火,才刚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