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不一样。南方的山多林木,郁郁葱葱,藏着毒虫瘴气;北方的山多是裸露的岩石,像巨人嶙峋的脊骨,在苍天下沉默地蜿蜒。山风刮过时,带着碎石和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周丕带着三百精兵,走在这样的山道上。
这是他第一次深入北山。队伍很安静,只有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咔哒声,和铠甲摩擦的窸窣声。周丕骑在马上,目光扫过两侧的山崖——那里随时可能藏着弓箭手,或者滚木礌石。
但他并不紧张。临行前杨帆对他说:“北山十八部,最大的叫‘铁岩部’。他们的族长叫岩魁,是个明白人。但他手下有七个头领,个个桀骜。你去,要让他们看到两样东西:狼牙军的刀有多利,狼牙公国的粮有多足。”
周丕记住了。
三天前,他派使者进山,带去了一封信、一袋盐、一匹布。信是杨帆亲笔写的,用的是最朴实的白话,大意是:黑虎军要打我们,也可能打你们,不如我们联手,我们给你们盐铁粮食,你们帮我们守山道。
今天,是约定的会盟之日。
“将军,前面就是鹰嘴崖。”向导指着前方一处险要山口,“过了崖,就是铁岩部的地界了。”
周丕抬头望去。那山口真像一只巨鹰张开的嘴,两侧悬崖高近百丈,中间通道仅容三马并行。若是在这里设伏……
他抬手,队伍停下。
“王虎,带二十人先上去看看。”
“得令!”
二十名斥候策马上前,动作迅捷如豹。周丕在后方等待,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约莫一刻钟后,王虎回来:“将军,山口无人,但崖顶有哨旗。”
周丕点头:“继续前进。”
穿过鹰嘴崖时,他能感觉到崖顶有目光投下——锐利的、审视的目光。但他目不斜视,挺直腰背,三百人的队伍在狭窄的山道上拉成一条黑线,铠甲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过了山口,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山谷中的平地,三面环山,一条溪流从中间穿过。平地上已经搭起了简易的木台,台上铺着兽皮。台前空地上,聚集着数百山民——男人大多赤裸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结实的肌肉,腰间围着兽皮,手中握着长矛或砍刀;女人则穿着粗糙的麻布衣,远远站着,好奇地张望。
木台上坐着八个人。
正中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头发披散,额头上系着一根皮绳,绳上缀着三颗狼牙。他身形魁梧,坐在那里像一块岩石——这便是岩魁。左右各坐着三个头领,形态各异,但眼神都带着山民特有的野性和警惕。
周丕下马,将缰绳交给亲兵,独自走向木台。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清晰。
“狼牙公国,周丕,奉主公杨帆之命,前来会盟。”他抱拳,声音洪亮。
岩魁站起身。他比周丕还高半个头,走过来时像一座移动的山。“周将军远来辛苦。”他的声音低沉,像山石滚动,“请坐。”
周丕在木台右侧坐下,与那七个头领相对。他注意到,其中三个头领看他的眼神很不善——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一个独眼的老者,还有个精瘦的年轻人,手里一直在玩一把匕首。
岩魁开口:“杨公的信,我看了。他说黑虎军是共同的敌人,这话不错。但……”他顿了顿,“我铁岩部在山里活了七代人,靠的是自己的刀和弓箭。凭什么要跟你们联手?”
话音刚落,那刀疤壮汉就站起身:“族长说得对!你们汉人最会骗人!说得好听,什么联手,什么互不侵犯,到时候还不是想吞并我们!”
周丕神色不变:“这位是?”
“我叫岩烈,铁岩部第三头领。”壮汉拍着胸膛,“周将军,你说黑虎军是敌人,我们信。但你们呢?你们跟黑虎军有什么不同?不都是想占我们的山,抢我们的猎场吗?”
另外两个不善的头领也站起身,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周丕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三人:“三位不信,可以试试。”
“试什么?”岩烈眯起眼。
“试我的刀。”周丕解下腰间的战刀——不是他常用的巨斧,而是一柄普通制式战刀,“你们出三个人,我一个。我若输了,转身就走,从此不进北山。我若赢了……”他看向岩魁,“请族长相信,狼牙公国是真心结盟。”
岩魁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山民最重勇武,周丕这个提议,正中山民下怀。
“好!”岩烈第一个跳下木台,“我来!”
场中空出一片。山民们围成圈,眼神兴奋。岩烈从族人手中接过一把沉重的开山斧,斧刃寒光闪闪。
“周将军,请!”
周丕走下木台,握紧战刀。他没有摆什么架势,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的树。
岩烈怒吼一声,挥斧冲来。那斧头带着破风声,势大力沉——这是山民猎熊的招式,一斧下去,碗口粗的树都能劈断。
周丕没有硬接。他侧身,战刀顺势一带,刀背敲在斧柄上。叮的一声,岩烈只觉得手臂一麻,斧头差点脱手。他还没反应过来,周丕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冰凉的刀锋贴着皮肤。
场中一片死寂。
太快了。从岩烈出手到被制住,不过三息时间。
周丕收刀,后退一步:“承让。”
岩烈脸色涨红,还想再战,岩魁喝止:“够了!退下!”
第二个上场的是那个独眼老者。他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但周丕能感觉到,这老者身上有种危险的气息——那是长期在山林搏杀中磨炼出的杀气。
老者动了。他没有冲,而是缓缓靠近,脚步诡异,像蛇在草丛中游走。突然,他身形一闪,五指成爪,直取周丕咽喉!
周丕举刀格挡,老者却变爪为掌,一掌拍在刀身上。周丕只觉得一股阴柔的劲力传来,战刀竟微微颤抖。他心中暗惊:这老者修炼过某种玄功!
两人在场上缠斗。老者招式诡谲,专攻要害;周丕稳扎稳打,以力破巧。十招过后,周丕看准一个破绽,战刀横扫,刀风逼得老者后退三步。
“停!”岩魁再次喝止,“平手。”
周丕收刀。他知道,刚才若是生死搏杀,自己能赢,但绝不会轻松。
第三个是那精瘦年轻人。他上场时,手里依然玩着那把匕首。匕首在他指尖翻飞,像活过来一样。
“周将军,我不跟你比力气。”年轻人笑道,“咱们比点别的。”他指向百步外一棵树,树上挂着一枚铜钱,在风中摇晃,“谁能射中那铜钱的方孔,谁赢。”
山民们哗然。百步外射铜钱方孔,这难度太大了。
年轻人取来一张长弓,搭箭,拉满。弓弦发出紧绷的嗡鸣。他瞄准,呼吸平稳,手稳得像岩石。
咻——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铜钱!
但不是方孔,而是擦着铜钱边缘飞过,将铜钱打落在地。
年轻人皱眉,显然不满意。
周丕看着他:“弓给我。”
亲兵递上他的弓——这是军中最强的三石硬弓。周丕接过,没有立刻射,而是闭目凝神,运转玄气。凡胎境九重的气息缓缓散发出来,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重了。
他睁眼,搭箭,拉弓。
弓如满月。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咻——
箭矢化作一道黑线,快得看不清轨迹。下一刻,铜钱被钉在树上,箭矢穿过方孔,箭尾兀自颤动。
死寂。
然后是山民们震天的欢呼!这种神射,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
年轻人怔怔地看着,终于躬身:“我服了。”
周丕放下弓,重新走上木台。岩烈三人不再说话,默默坐下。
岩魁看着他,眼中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敬意:“周将军好身手。现在我信了,狼牙军有能人。”
“不止有能人。”周丕拍拍手。
亲兵们抬上十个木箱,打开。
第一个箱子,是白花花的盐。不是粗盐,是细如沙粒的精盐。
第二个箱子,是黄澄澄的粟米。
第三个箱子,是崭新的铁制农具——锄头、犁头、镰刀。
第四个箱子,是布匹。
第五个……
第十个箱子打开时,连岩魁都动容了——里面是五十把精钢打造的砍刀,刀刃寒光逼人。
“这些,”周丕朗声道,“是狼牙公国给铁岩部的见面礼。若结盟,每年还有。”
山民们眼睛都直了。盐、铁、布,这些都是山里最缺的东西。那些砍刀,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利器。
岩魁深吸一口气:“周将军,你说吧,怎么个盟法?”
周丕取出一份盟约:“三条。一,互不侵犯,狼牙军不进山,铁岩部不下山劫掠。二,共同御敌,若黑虎军进犯,你我联手抗敌。三,互通有无,我们以盐铁布匹,换你们的皮毛山货。”
他顿了顿:“还有,若铁岩部有勇士愿意从军,我狼牙公国欢迎。军功授爵,不论出身。”
最后这句话,在年轻山民中引起了骚动。他们看着周丕,看着那些精良的装备,眼中燃起火焰。
岩魁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这个盟,我铁岩部结了!”
他割破手掌,将血滴入酒碗。周丕同样割掌滴血。两人举碗,一饮而尽。
“盟成!”
山民们欢呼起来。篝火点燃,烤肉架上,酒坛打开。周丕和岩魁坐在火堆旁,周围是七个头领——现在,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敌意,只有敬佩和好奇。
岩烈端着酒碗过来:“周将军,我敬你!刚才是我莽撞了!”
周丕大笑,与他碰碗:“岩烈兄弟是条好汉!来日战场上,并肩杀敌!”
火光映着一张张脸。周丕看着这些山民,突然明白了杨帆那句话的意思。
威与德。
刀要利,让人不敢欺。
粮要足,让人不愿叛。
这就是乱世里的生存之道。
夜深时,周丕站在山谷高处,望向南方。那里是灰岩县,是狼牙公国,是等着他回去的杨帆和兄弟们。
北方后顾之忧已解。
现在,可以专心对付黑虎军了。
山风吹过,带着篝火的暖意和酒的香气。周丕握紧刀柄,眼中映着火光。
明天,该回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