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穿过数百里,抵达黄山脚下时,已将那股焦味吹得浓烈刺鼻。
黟县东岭,云记倾尽心血开辟的三百亩良种茶园,一夜之间,化为一片触目惊心的焦土。
晨雾混杂着灰烬的微粒,湿冷而呛人,紧紧糊在人的脸上。
往日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山坡,此刻像一块被天火烙下的巨大疮疤,黑漆漆地裸露着,只剩下无数炭化的树桩,如同一排排无声的墓碑。
数十名茶农跪在田埂上,捶胸顿足,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化作绝望的抽噎。
这些茶苗,是他们顶着烈日,一棵棵亲手栽下的,是全家老小后半年的指望,如今却连根都烧成了黑炭。
人群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突兀。
老桑皮,云记的苗匠,这位一辈子都在和茶树根脉打交道的老人,没有哭。
他蹲在一截烧得最彻底的树桩前,干枯如老树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表层的浮灰,捻起一撮深层的泥土,凑到鼻尖下,闭着眼,久久地嗅着。
他身边的墨砚生双眼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像一头即将失控的豹子。
“桑皮叔,怎么样?”
老桑皮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
他将手里的黑土摊开,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这灰里有药……这不是天火烧的命,是被人用毒断的根。”
话音未落,谢云亭已蹲到他身旁。
上海的硝烟尚未散尽,他便星夜兼程赶回,此刻风尘仆仆,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看那些痛哭的茶农,也没有看那满目疮痍的焦土,只是伸出手,学着老桑皮的样子,抓起一把混着灰烬的黑土。
土一入手,一股微弱的、非自然的化学气味便刺入鼻腔。
鉴定系统启动……
目标:土壤样本(东岭A区)
成分分析中……
一瞬间,淡蓝色的数据流在谢云亭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检测到残留物:腐胺抑制剂(0.03%),松脂助燃剂混合物(0.p1%)
系统提示:该混合物能强效破坏植物根系细胞壁,并加速有机物分解,阻止根部再生萌蘖。
此为针对性灭绝手段。
谢云亭缓缓闭上眼,将手中的泥土捏得更紧。
冰冷的数据转化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在他心中低语:“他们不只想毁掉这些茶苗,他们是想让这片地,彻底绝后。”
这不是报复,这是斩草除根。
陆九思,你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狠。
当夜,云记在黟县的临时总堂灯火通明。
小春子一身风尘,刚从县府档案室回来。
她将一本厚厚的登记簿推到谢云亭面前,纤细的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
“东家,我调阅了近三日所有进出茶区的车辆记录。本地车辆通行正常,唯一一辆非本地牌照,是县邮政局新换的那辆青皮马车。”
她的声音清脆而精准,不带一丝情绪:“记录显示,焚林当夜,这辆马车以‘夜送急件’为由,偏离主路,绕道东岭山脚,停留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她顿了顿,补充道:“邮差叫阿庚,本地人,老实本分,三个月前刚顶替他病退的父亲。我查了,他妻子正临盆,预产期就在这几日。”
墨砚生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还用查吗?肯定是这小子被收买了!我去把他抓来,不怕他不招!”
“不能去。”谢云亭缓缓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中,“官面上查,只会打草惊蛇,对方能收买阿庚一次,就能让他永远闭嘴。这件事,我们要让消息自己浮上来。”
小春子冰雪聪明,立刻领会:“东家的意思是?”
谢云亭看向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妻子不是要生了吗?这么大的事,咱们云记,理应送上一份贺礼。”
子时,暴雨如注,镇子西头的土路上泥泞不堪。
邮差阿庚家那间破旧的土屋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接生婆马大脚焦急的呼喊。
“不行了!胎位不正,脚先出来了!怕是要难产!”
阿庚在屋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张脸惨白如纸,听着屋里妻子越来越弱的哭喊声,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泥水里。
就在这时,一盏明亮的马灯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口。
“阿庚兄弟,莫慌!”
阿庚猛地回头,只见云记的伙计撑着伞,护着镇上最有名望的接生婆马大脚快步走来。
马大脚人称“马大脚”,胆大心细,手上的活计硬朗,不知从阎王手里抢回过多少产妇和娃娃。
“马……马婆婆!”阿庚像是看到了救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求您,救救我婆娘和孩子!”
马大脚二话不说,一掀帘子就冲进了产房。
外面的男人只听见里面一阵忙乱,接着是马大脚沉稳有力的指挥声,间或夹杂着婴儿微弱如猫叫的啼哭。
一个时辰后,雨势渐小。
屋门打开,满头大汗的马大脚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母子平安!是个带把的!就是生下来时憋得久了,差点没缓过气,让我用艾草熏穴给催活了。好险!”
阿庚望着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瞬间泪如雨下,对着马大脚又要磕头。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
阿庚抬起泪眼,这才发现谢云亭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正静静地看着他。
“恭喜。”谢云亭的声音温和而有力量,他将一个油纸包和两块沉甸甸的银元塞进阿庚手中,“这是一包上等长白山红参,给嫂子补补身子。孩子是云记的福星,这点钱,算是我替云记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阿庚捧着那包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红参和冰凉的银元,手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谢云亭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襁褓里的婴儿,轻声说道:“这孩子历经磨难才降世,就取名叫‘继光’吧。继承香火,也继承这世道的公道和良心。”
“继光……继良心……”
阿庚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再也控制不住,这个在焚林夜里都未曾掉泪的汉子,抱着自己的孩子,当着谢云亭的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那哭声里,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更有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次日黄昏,阿庚找到了正在茶山巡查的墨砚生,将一封信飞快地塞进他手里,而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是一封残信的副本,纸角有明显的烧焦痕迹,上面的字迹也因火烤而模糊不清,但关键信息却清晰可辨。
“……吴保长亲启:分批焚林,务必伪作雷火天灾。东岭育苗点为假,用以引蛇出洞。云记真正良种,皆藏于南坞暗谷。待云记动手修复东岭,再烧一次,务求一击必中……”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但信封的火漆印,却清晰地盖着一枚保长吴彪的私印!
“王八蛋!”墨砚生看完,气得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果然是吴彪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他勾结利济社,这是想把咱们最后一口活气都给掐断!”
谢云亭接过信,面沉如水。
他将信纸小心地折好,压在身旁的砚台之下,眼神却越过眼前的焦土,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传话下去,”他缓缓下令,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就说云记不信天命,要在东岭原地重建!七日之后,在东岭坡顶举行‘栽心仪式’,我要亲手种下第一棵茶苗,并邀请十里八乡的茶农一同见证,凡到场者,皆可预领一季的茶青定金!”
他又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老桑皮,低声密令:“桑皮叔,真正的嫁接苗,一棵不留,连夜全部转移至南坞最深的暗谷。到了地方,按我昨夜推演的法子,用石灰混草木灰封住根部,先试一小批。”
老桑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他看着试验田里那排昨夜刚覆上的白色灰土,低声问:“你咋晓得这法子能让根脉在土里假死,还能活?”
谢云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方,淡淡地说:“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再来。”
夜雨初歇,月色如水。
东岭外围负责盯梢的伙计飞马回报,三辆蒙着厚重黑篷布的卡车,趁着夜色从邻县方向驶入,没有进城,而是直接开进了吴彪保长家后院的仓库,车上卸下的,是十几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铁皮罐。
墨砚生紧紧握住手中的锄柄,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东家,他们上钩了!”
谢云亭立于南坞的山崖之上,晚风吹动他的衣衫。
他望着山下远处灯火稀疏的村庄,那里住着阿庚,也住着无数将希望寄托在云记身上的茶农。
他轻声说道:“这一把火,该由我们自己来点了。烧掉旧的,才能长出新的。这一回,要烧出个朗朗乾坤,烧出个新天地来。”
风过处,一片被火燎过的焦叶从枝头脱落,打着旋儿,顽强地飞向繁星满天的夜空。
像一封早已写好,只待递出的战书。
而此刻,东岭坡上,彩旗已迎风招展,一座崭新的祭坛在月光下悄然搭建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