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林梢,卷起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悠远而绵长,仿佛是来自遥远时空的吟唱:“一叶承千担,一步一魂还……”
行进至第三日,队伍彻底被雷公岭吞噬。
古树的根须如虬龙般盘踞在湿滑的岩石上,瘴气如乳白色的浓汤,在林间缓缓流淌,将能见度压缩到三丈之内。
空气里弥漫着腐烂与新生交织的复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
队伍拉成了一条长蛇,在崎岖难辨的山路上缓慢蠕动。
夜里,他们于一处向内凹陷的断崖下扎营,篝火燃起,橙黄的光勉强驱散了周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阿篾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雾气,凑到谢云亭身边,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焦灼:“东家,出事了。刚才清点物资,发现最后那辆板车上的两个陶罐磕碎了,里面的茶灰……全洒光了。”
他指了指来路的方向,那片黑暗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碎的是第七和第八号罐子,咱们已经走了近四十里。这要是明天起了大雾,后头的兄弟闻不到香味,怎么跟上来?”
这不仅是物资的损失,更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
这条路本就走得人心惶惶,赖以指引的“醒香桩”若出了差错,队伍里刚刚凝聚起来的信任便会瞬间崩塌。
谢云亭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崖壁边,从怀中取出了那枚温润的火漆印章。
他没有去触碰冰冷的岩石,只是用印章的底座,在距离自己脸颊一尺远的虚空中,有节奏地轻轻叩了三下。
这动作在外人看来毫无意义,但在他的意识深处,沉寂的系统界面却悄然亮起。
一道无形的扫描波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沿途的温度、湿度、风速和微小的气压变化被瞬间捕捉,汇聚成海量的数据流。
【环境数据分析中……湿度92%,风向:西南,风速:0.8米\/秒(林间)。】
【启动“茶香扩散模拟”……根据当前环境参数,香气有效扩散半径约为1.5里。】
【建议:于来路三里、四里半、六里、七里、八里半处设置五个补充埋点,可形成无缝覆盖的“香氛廊道”。】
一幅淡蓝色的三维气流轨迹图在谢云亭的脑海中浮现,清晰地标示出五个金色的光点,那是系统计算出的最佳补埋位置。
他的目光恢复了清明,转身对阿篾道:“无妨。你带三个信得过的人,再取五罐茶灰,连夜回去,按我画的这几个点重新埋设。”
他在地上用树枝迅速画出一张简易的路线图,精确地标记了五个地点,其位置之刁钻,角度之精妙,完全是反直觉的。
阿篾虽满心困惑,但出于对谢云亭的绝对信任,他没有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次日正午,浓雾稍散,队伍终于抵达了小竹地图上标记的第一个火焰符号所在地。
那是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巨大铁杉下,地面覆盖着厚厚的落叶。
在阿峒的指挥下,两名猎手很快刨开了腐殖土,掘出一个早已半腐的木箱。
箱子一开,一股混合着铁锈和陈腐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内没有金银,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苗家腰刀,以及半片用某种兽皮制成的残简,上面刻着几个模糊的苗族古文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谢云亭却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柄锈刀。
刀身冰冷,重量惊人。
他脑中忽然回响起火塘婆吟唱《归香歌》时那句苍凉的歌词:“……刀冷锋犹在,铁冷香不灭……”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了他所有的迷思。
这些“醒香桩”,不仅仅是路标!
它们是信物,是誓言,是百年前那支逃亡队伍留给后来者的精神交接点!
他们埋下的不仅是茶灰,更是未竟的期望与不灭的战意。
“我明白了。”谢云亭低声道,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
他回头对一名工匠说:“取一只新制的陶罐来。”
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细麻布条,用炭笔在上面写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徽州方言字:“同路人。”他将布条小心地与新罐一同放入土坑,又亲自拿起那柄锈刀,在陶罐光滑的表面上,用力刻下了“云记”火漆印的云纹图样。
这是对百年前那场悲壮迁徙的无声回应,是一场跨越了时空的盟约。
当夜,天降暴雨。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芭蕉叶,发出炒豆般的爆响。
雷公岭仿佛被激怒的巨兽,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咆哮,山洪裹挟着泥沙石块,从高处奔腾而下,汇成一道道狂暴的浊流。
营地里一片混乱,就在此时,浑身湿透的阿峒如鬼魅般从雨幕中冲了回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东家!前头的‘鬼舌桥’……被山洪冲垮了!路断了!”
“鬼舌桥”是横跨一道深涧的唯一通道,是一段由数十根碗口粗的铁索悬吊的木板桥。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哗然,刚刚建立的信心在天灾面前摇摇欲坠。
银凤一把拨开人群,走到谢云亭面前,雨水顺着她紧绷的脸颊滑落,眼神锐利如刀:“谢东家,你说路在人心里,可现在我们脚下没有桥,人心要怎么走过去?”
谢云亭闭上了眼睛,狂风暴雨的声音仿佛被隔绝在外。
他的意识沉入系统,那幅三维山脉模型再次浮现。
他强迫自己忽略被标记为“损毁”的鬼舌桥,将注意力集中在小竹那幅画的细节上——在鬼舌桥的旁边,有几笔极淡、极隐晦的墨线,形似藤蔓。
【数据匹配中……检测到地图隐藏符号“藤蔓”,结合地形分析,对应目标:断崖西侧千年古榕。】
【路径推演:古榕气根群,部分根系横跨深涧,理论上可作为临时通道。
风险等级:高。】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炬,声音盖过了风雨:“不过是一座死桥!我们走活路!跟我来,走树根道——活树比死桥更稳!”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
众人站在被冲垮的断桥边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深涧对岸,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榕如山神般矗立,它垂下数以百计的气根,其中几十条粗如儿臂,如灰褐色的瀑布般垂落,有一些甚至已经扎根到对岸的岩缝里,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却又无比惊险的“根桥”。
阿峒作为最矫健的猎手,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前试探。
他猿臂轻舒,抓住一条气根,刚一用力,手便滑了下来。
他退后两步,摇了摇头:“不行,太滑了,全是青苔,根本握不稳。而且天知道哪根结实,哪根是虚的。”
绝望再次笼罩了众人。
谢云亭却不慌不忙,从一名伙计的背篓里取出一包“兰香红”的茶叶碎末。
他走到涧边,迎着风,将茶末奋力向上撒去。
奇迹发生了。
那些干燥的茶末飘散在潮湿的气根上,仿佛被磁石吸引一般,竟勾勒出一条条淡淡的白色痕迹。
在最粗壮的几条主根上,白痕尤为清晰连贯,形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安全线”。
“茶碱……”谢云亭喃喃自语,随即朗声道:“看!祖宗早就给我们标好了路!他们当年就是用茶碱在树根上做了记号,防滑,也防迷路!祖宗留下的路,从来不是靠眼睛看的,要靠心,也要靠茶!”
队伍以三人为一组,由苗家猎手在前开路,沿着那茶灰显现出的白色痕迹,手脚并用地在盘根错节的根桥上缓缓移动。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水声轰鸣,雾气蒸腾,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行至中段,头顶的岩壁忽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毫无征兆地滚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众人攀附的一条主根上!
“咔嚓”一声巨响,那条承载了数人重量的气根应声而断!
一名工匠脚下踩空,惊叫着向深渊坠去。
他身边的小竹,这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小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拽住了那人的衣角。
工匠得救了,小竹自己却被另一块飞溅的碎石擦伤了额头,鲜血瞬间流了下来。
混乱过后,谢云亭亲自将受伤的小竹背在自己背上,继续前行。
途中,他感觉到少年在自己背上似乎动了一下,怀中抱着的画布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
他没有回头,但一种强烈的预感让他心头一震。
安全脱险,当夜篝火重燃。
谢云亭召集了所有苗汉工人,将他们围拢在一起。
他没有先包扎小竹的伤口,而是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卷浸透了众人汗水与恐惧的麻布画。
画上,原本的“鬼舌桥”已被一道凌厉的墨线划掉,旁边多了一座由无数根系交织而成的“根桥”。
而在根桥上方,那片无人能及的巨大榕树树冠之上,竟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头戴斗笠,手中牵着一根细细的红线,红线的另一头,遥遥指向远方云雾缭绕的山谷。
“小竹告诉我,”谢云亭指着那人影,声音沙哑而有力,“他说,一直有人在天上看着我们,看着这条路。”
他停顿片刻,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了十枚特制的“云记”火漆印。
与普通印章不同,这十枚印的蜡料里,都嵌入了微量的、经过特殊烘焙的兰草灰——这是他的秘密武器,是只有鉴定系统才能追踪到的“活印”。
他将印章郑重地交到阿峒、银凤、阿篾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工匠头领手中。
“从今往后,我们也是看路人了。”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条路没有尽头。谁走得最远,谁就在他倒下的地方,或者在他认为最重要的地方,埋下这枚印。不必刻下名字,自有后来人,闻香而至。”
话音刚落,远处寂静的密林深处,仿佛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铜铃声,叮铃一响,便被风吹散,再不可闻。
又是两日艰苦的跋涉,队伍终于翻越了重重险阻,来到了雷公岭的最后一道主脊梁之下。
这是一面近乎垂直的巨大山壁,向上望不见顶,仿佛一道灰白色的天堑,将人间与仙界彻底隔绝。
空气变得异常稀薄、寒冷,连最耐寒的铁杉都已绝迹,只剩下紧贴着岩石生长的、墨绿色的地衣。
风里不再有草木的腥味,而是带着一种水晶般的锋利和冰雪的预兆。
经验最丰富的猎手阿峒停下了脚步,他没有抬头看那高不可攀的山脊,而是眯起眼睛,望向了西边的天空。
那里的天色蓝得有些过分,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像一块被打磨得锃亮的蓝宝石。
他撮起嘴唇,嗅了嗅风,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他低声对身旁的谢云亭说:“东家,不对劲。这山,太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