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咸阳宫大殿的瞬间，外界的微光被彻底隔绝，一股混合着古老青铜、冷冽石材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时光凝固般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大殿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部看起来更加宏伟、空旷，高耸的穹顶隐没在黑暗中，难以窥见其顶。
巨大的黑色梁柱如同沉默的巨人，规律地分布，支撑起这片令人心生渺小之感的帝域。
地面是由某种不知名的黑色石材铺就，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稀疏分布在殿柱上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宫灯，灯光摇曳，却无法驱散这深沉的黑暗与冷寂，反而增添了几分神秘与肃穆。
始皇帝嬴政，就端坐在大殿最深、也是最高处的黑色帝座之上。
那帝座并非精雕细琢的龙椅，而是造型古朴、厚重、线条硬朗，仿佛与整个大殿、与这片帝域浑然一体。
他依旧身着那象征水德、玄黑为底的冕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下的旒珠轻轻晃动，将其面容遮掩在若隐若现之后，看不真切。
唯有那双透过旒珠投射而来的眼眸，深邃如同亘古星渊，其中蕴含的意志，是扫平六合的决绝，是睥睨八荒的威严，是书同文、车同轨、奠定万世基业的雄才大略。
他就那样平静地注视着从门口一步步走近的林凡，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意外，也没有故作的热情或刻意的冷淡，如同在审视一件刚刚呈送上来的器物，或是一卷关乎国策的奏章。
没有想象中的雷霆震怒，也没有君臣相得的温言抚慰。
在林凡于帝座前十步之外再次站定躬身时，始皇平淡无波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在这空旷大殿中清晰地回荡：
“汝来迟了。”
四个字，听不出喜怒，没有质问的语气，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林凡感到压力。这并非简单的责怪未及时拜访，更像是一种对事态发展、对林凡作为的总体评价。
面对这句直指核心的“汝来迟了”，林凡心中微凛，不敢有丝毫怠慢，再次深深躬身，言辞恳切地回应：
“陛下明鉴。
自擂台开启，陛下首战扬威之后，战事频仍，强敌环伺，内部变故亦迭起不休，晚辈奔走于各方，周旋于战局与资源之间，心力交瘁，确是对陛下有所怠慢，未曾及时请教圣谕，梳理大局。
此乃晚辈之过，虑事不周，恳请陛下恕罪。”
嬴政并未立刻对他的解释做出评判。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无上权柄的手，指尖在帝座冰冷的扶手上，开始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
“嗒…嗒…嗒…”
清脆而单调的声音在无比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仿佛并非敲在扶手上，而是直接敲打在林凡的心弦之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神收紧，等待着接下来的审判。
“李斯曾言，‘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始皇的声音依旧平淡，引经据典却自然无比，仿佛法令条文般清晰。
“为君者，需有容人之量，纳谏之明。然，帝王之心，亦需明辨轻重，洞察缓急。统筹全局者，尤忌舍本逐末，被琐事牵绊，而失却大势方向。”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敲击声也随之一停，那透过旒珠的目光似乎更加锐利：
“汝言奔波周旋，朕且问汝，自朕首战定鼎之后，这万象图中，华夏可曾再有帝级之战，扬威于擂台之上？”
林凡闻言，心中顿时一清，如同被一道闪电划破迷雾。
他立刻明白了始皇真正的指向所在。自陛下首战击败所罗门王，为华夏赢得开门红后，华夏虽有多场人杰战的胜利，霍去病、秦琼等皆立下赫赫战功，但在至关重要的帝级对战层面，李世民与凯撒一战，最终以平局收场。
严格来说，华夏确实再无帝级胜绩。
“陛下…”林凡下意识地想要解释，说明凯撒的强大与那场平局的来之不易。
“朕非苛责一时之胜败。”始皇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打断，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意味。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朕岂会不知？朕所在意的，是‘势’！”
他身体微微前倾，尽管幅度很小，却让整个大殿的压力陡然提升：
“首战，朕已为华夏立威，定鼎乾坤之势！此势如虹，当乘胜而进，席卷擂台，震慑诸邦！
后续者，无论人杰帝王，皆当承此势，继往开来，扬我国威，巩固胜果！而非…”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陷于与强敌的缠斗消耗，乃至需以忠勇人杰燃命搏杀，方换得一局惨烈平手！
此非开拓，而是消磨！消磨朕亲手奠定之初势！”
林凡感到背后仿佛有冷汗渗出。
始皇的目光并非局限于一场战斗的得失，而是俯瞰整个棋局，关注的是那股一往无前、不断累积的“大势”！
他认为，在取得开门红后，后续的布局未能很好地延续和扩大这种战略优势，反而在某些地方陷入了被动，甚至损耗了元气。
在这位洞悉人心、掌控全局的千古一帝面前，任何具体的、细节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林凡沉默了片刻，并非组织语言狡辩，而是在反思。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那双重瞳般的深邃眼眸，承认了自己的不足：
“陛下教训的是。
是晚辈思虑不周，调度失当，未能善加利用陛下开创之大好局面，致使战略被动，锐气受挫。
尤其是…养由基将军一战，其虽逼平强敌，为华夏赢得尊严与时间，却令其自身身受不可逆之重创，弓断魂伤，几近陨落…此确为重大损失，于国于民，皆令人痛心疾首，晚辈身为行者，难辞其咎。”
当“养由基”这个名字从林凡口中说出时，始皇那一直规律敲击着扶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养由基…那个楚地的神射手？”他似乎从悠远的记忆中将这个名字检索出来，语气依旧平淡。
“能以凡铁之弓，血肉之躯，承载万民不屈之念，强行引动法则，射出那超越极限的一箭…其勇烈可嘉，其忠贞之志，可勉后人。”
先是客观的评价，随即话锋一转，回到了他作为最高统帅的视角：
“然，为帅者，执掌全局，当知人善任，审时度势。精锐之士，乃国之瑰宝，当用于关键之时，破局之处。
以己方之精锐，兑敌方之强将，纵得不偿失，亦非上乘之策。保全实力，以图长远，方是正道。”
他的点评冷静到了近乎残酷的地步，不带丝毫个人感情，却直指战略决策的核心要害。
“朕观尔等近日之战，多拘泥于一城一地之得失，或陷于与敌将个人勇武之较量纠缠。”
始皇的声音再次变得沉凝，带着一种如同山岳般厚重的威严，压向林凡。
“却似乎忘了，此星空擂台之争，其本质乃是国运之争！文明气运之争！绝非寻常之竞技比武！”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虽未慷慨激昂，却带着震聋发聩的力量：
“当以堂堂正正之师，以煌煌华夏累积万载之文明大势，凝聚亿兆民心之伟力，堂堂正正，碾压过去！
何须每每行险招，出奇兵，乃至需以忠魂烈骨，以命相搏，方能维系局面？此非长久之计，更非强国之象！”
林凡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天灵盖，脑海中嗡鸣作响，之前许多纠结、困顿之处，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他一直忙于应对每一场具体的战斗，分析每一个对手的能力，调配有限的资源，试图赢得每一场胜利，确实在某种程度上陷入了战术层面的纠缠，忽略了从更高、更宏观的层面去构建、去运用华夏文明整体的“势”！
“多谢陛下指点迷津！”
林凡心悦诚服，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恭敬，更加发自内心。
“晚辈此前确实目光短浅，困于方寸之争，未能统筹全局，善用陛下所创之‘势’，晚辈惭愧！”
见林凡态度诚恳，悟性尚可，始皇不再继续训斥，话锋悄然一转：
“朕闻，尔等近日，新得一异宝，可驭使大日之光华？”
林凡心中再次一凛，没想到始皇深居帝阙，看似不理俗务，对外界的消息竟如此灵通，连「日光精髓提取器」这等刚刚入手、尚在保密阶段的事情都已知晓。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立即将如何获得此物，以及王猛分析其可能带来的能源革命、科技飞跃等前景，简明扼要却又重点突出地禀明了一遍。
“善。”
听完林凡的叙述，始皇沉默了片刻，最终只评价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善”字，从他口中说出，其分量却重逾千钧。
他目光微抬，仿佛穿透了咸阳宫厚重的墙壁，穿透了神州万象图的界限，看到了那遥远的、冰冷与炽热并存的星空擂台，以及那更加浩瀚、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无尽未来。
“昔年，朕统一度量衡，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乃是为了消除隔阂，畅通政令，凝聚万民之心，奠定万世不易之基业。”
他的声音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追忆与宏大。
“今有此物，若能善加利用，深入钻研，使其效能最大化，普及化，或许…亦可成为新的‘度量衡’，一种衡量文明进步、引领时代飞跃的全新尺度。”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林凡身上，那目光中首次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的期待：
“林凡，天命赋予你行者之责，非是让你谨小慎微，维持现状。
莫要辜负了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莫要辜负了这星空擂台提供的机遇，更莫要辜负了…
朕当年，为你等后世子孙，开创的这番一统之局面，与这勇于开拓、不甘人后的精神传承！”
言罢，他不等林凡回应，便轻轻挥了挥那只有着无上权柄的手。
“去吧。好生思量朕今日之言。
下次来访，朕希望看到的，是一个能执棋布局、引领风潮的行者，而非一个仅仅忙于救火补漏、疲于奔命的吏员。”
玄色宫门再次无声无息地缓缓开启，门外透入的微光映照出林凡的身影，送客之意，明确无疑。
林凡知道，这次短暂却无比重要的会面结束了。
他强压住内心的澎湃思潮，再次向着帝座之上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大礼，而后毅然转身，迈着比来时更加沉稳坚定的步伐，大步走出了咸阳宫。
宫门外，属于万象图其他区域的光线显得有些刺眼。
林凡回望那深邃、冰冷、如同巨兽蛰伏般的玄色宫阙，心中波澜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始皇帝陛下，虽言辞冷峻，甚至带着不容辩驳的责备，但其目光之深远，格局之宏大，战略眼光之超卓，确非常人乃至一般英灵所能及。
他不仅仅是在责怪自己之前的失误，更是在关键节点，为自己拨开迷雾，指明前路的方向。
他点出了“势”的运用，强调了文明层面的碾压，批评了以命搏命的消耗战术。
“执棋布局，引领风潮，而非救火补漏，疲于奔命…”
林凡站在白玉阶下，迎着那仿佛来自远古的风，喃喃自语，眼中原本因疲惫和困惑而略显黯淡的光芒，此刻重新燃起，并且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深邃，仿佛有两簇火焰在瞳孔深处跳动。
“我明白了，陛下。”
这一次的拜访，虽无半分温情，却如一场冰冷而及时的豪雨，洗去了他心头的尘埃，让他看清了前路的重重迷雾之后，那真正需要去攀登和征服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