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陆川府初立,百废待兴。海城县衙虽经修缮,却难掩狭促与陈旧,更承载不起节度使开府建牙、统御一方的威仪。选址建府,成了当务之急。
消息传出,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海城旧部自然希望治所留在海城,依托故地民心与东征军余威。陆川方面,随陈放而来的官吏乡绅则频频暗示陆川城地处平原,交通便利,物产丰饶,更宜为府治。陈放本人虽未明言,但其言行举止,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陆川地理优势的推崇。权力场上的博弈,在府衙尚未建成之前,便已悄然展开。
这一日,海城县衙临时充作节度使行辕的正堂内,气氛凝重。林大山高坐主位,身姿挺拔如松,一身崭新的玄青色蟒袍衬得他愈发沉稳威严,眉宇间却难掩连日操劳的疲惫。下首,林自强、陈放、王猛、柳七娘以及海陆川两地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主事分坐两侧。
“……综上所述,”陆川一位须发皆白、身着锦缎的老者侃侃而谈,他是陆川大族周家的族长,“陆川城地处平原腹心,陆路四通八达,更有丽水支流穿城而过,舟楫便利。土地膏腴,商贾云集,府衙若设于此,一则便于收取赋税,供给军需;二则利于安抚流民,恢复农桑;三则居中调度,兼顾海陆,实为上上之选啊!”
他话音刚落,另一位陆川的主事便接口道:“周老所言极是。海城虽为故地,然偏居海隅,地势崎岖,且经炼兽宗荼毒,元气大伤。若以海城为府治,恐有偏安一隅之嫌,难显节度使统御全府、经略海疆之格局。”
海城方面的几位代表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一位海城的老族长忍不住反驳道:“海城虽经战火,然民心可用!东征军根基在此,将士家眷在此!更有海港之利,控扼东海!岂是陆川腹地可比?府衙设在海城,方能震慑宵小,彰显我海陆川军民浴血奋战、不惧风浪之志!”
“哼,海港?如今死亡之海凶险莫测,海路断绝已久,那海港又有何用?”陆川一方有人冷笑。
眼看双方就要争执起来,林自强浓眉一皱,沉声道:“吵什么!府衙选址,关乎全局,岂是意气之争?当以大局为重!”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主位的林大山。
陈放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诸位所言皆有道理。陆川有陆川之便,海城有海城之利。然,节度使大人开府建牙,非为享乐,乃为守土安民,经略海疆。下官以为,择址之要,首在军事,次在民生,三在通达。”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大山,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探询,“不知大人心中,可有定见?”
林大山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在林自强身上。父子二人眼神交汇,无需言语,已明彼此心意。他摊开面前一张由东征军斥候与海城、陆川老船工合力绘制、标注详尽的巨大舆图,手指沉稳地落在图上一个位置。
“诸位请看。”林大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我意,节度使府治,设于此地——红草堡西,铜鼎山脚,丽江之畔!”
他的手指点之处,位于舆图上海城与陆川交界地带,远离两座旧城。西边,是巍峨连绵、如同巨龙脊背般横亘的莲花山脉;东边,是礁石狰狞、波涛汹涌的死亡之海。一条蜿蜒如带的蓝色水脉——丽江,从莲花山脉深处奔涌而出,流经铜鼎山脚,在此处形成一个宽阔的河湾,随即折向东南,汇入死亡之海。
“铜鼎山?!”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铜鼎山!这座位于海陆川交界处的奇特山峰,因其山体富含铜矿,在特定光线下泛出古铜色光泽而得名。此山并不算高耸入云,却山势雄浑,形如覆鼎,透着一种亘古的苍凉与厚重。山脚下,便是奔腾不息的丽江。此处地形险要,背靠铜山,面朝丽水,左依红草堡旧垒(虽已残破),右控丽江入海口。
“大人!此…此地太过险僻!”周家族长忍不住失声道,“铜鼎山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荒滩野岭,瘴气弥漫,如何建府?更兼直面死亡之海波涛,风高浪急,恐非善地啊!”
“是啊大人!”另一位陆川主事也急道,“丽江入海口暗礁密布,水流湍急诡异,古来便是行船险地,素有‘鬼门关’之称!在此建府,交通如何保障?”
陈放眉头微蹙,显然也对这个选择大感意外,但他城府极深,并未立刻反驳,而是沉吟道:“大人选择此处,想必有其深意。只是…此地确实荒僻,且直面死亡之海威胁,是否…过于行险?府衙初建,根基未稳,若置于风口浪尖…”
林大山目光如电,手指在舆图上沉稳划过,声音斩钉截铁:
“其一,军事!此地背靠铜鼎山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山势可设烽燧哨卡,俯瞰四方。丽江河湾,水深港阔,稍加疏浚整治,便可泊驻水师战船!扼守此港,上可溯丽江直入莲花山脉深处,清剿残孽;下可出死亡之海,巡弋海疆,震慑东海宵小!西面,沿死亡之海海岸线西行,可通祯州,直达兴王府!东面,顺海岸线东去,便是潮州!此地,乃海陆川之咽喉,兵家必争之锁钥!”
他手指重重一点铜鼎山的位置,语气加重:“其二,铜鼎山!此山,干系重大!非我林大山亲自坐镇,日夜守护,我…寝食难安!” 他没有解释为何干系重大,但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凝重与决绝,让在场所有人心中一凛!联想到林大山匪夷所思的修为和破邪鼎时的神威,无人敢再质疑他对铜鼎山的重视。
“其三,通达!”林大山手指沿着丽江划动,“丽江乃我海陆川母亲河!溯流而上,可深入莲花山,沟通山民,获取山珍木料。顺流而下,可抵海城、陆川旧地,更可入海!陆路,以此地为轴心,修筑官道,东连海城,西接陆川,北通莲花山隘口!假以时日,此地便是沟通海陆、连接山海之枢纽!”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陈放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至于民生荒僻?府衙既立,军民汇聚,何愁不能聚沙成塔,化荒滩为新城?鬼门关险恶?我东征军连炼兽宗的兽潮骨坛都闯过来了,还惧这区区风浪礁石?!疏浚河道,修建码头,训练水手,此等事体,正是我等职责所在!陈长史,你掌民政军需,此事,便由你统筹规划,务必在最短时日,打通这水上命脉!可能办到?”
陈放心中念头急转,瞬间权衡利弊。林大山选址此地,看似荒僻行险,实则眼光毒辣,直指核心!牢牢掌控了军事命脉和那神秘的铜鼎山,更将重建的重担压在了自己这个长史身上。他若推诿,便是无能;若接下,则意味着陆川方面在此次博弈中彻底落了下风,日后府衙重心将牢牢钉死在这铜鼎山下,林家父子眼皮底下!
“大人高瞻远瞩!此策实乃固本培元、经略海疆之上上之选!”陈放脸上瞬间堆满叹服之色,起身深深一躬,语气斩钉截铁,“下官领命!必竭尽所能,调动海陆川一切人力物力,疏浚丽江航道,修建铜山港,打通这水上命脉!绝不负大人重托!” 姿态恭顺无比,仿佛之前的疑虑从未存在。
林自强看着儿子挥斥方遒、一言定鼎的威势,看着陈放那无可挑剔的恭顺,虎目之中闪过一丝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儿子,真的长大了。这权柄之路,已然踏上。
“好!”林大山猛地起身,玄青蟒袍无风自动,一股沉凝如山的威势弥漫开来,“选址既定,即刻动工!王猛!”
“末将在!”王猛轰然出列,声如洪钟。
“命你率‘开山营’精锐,并征调民夫三千,即刻开赴铜鼎山脚!伐木采石,平整地基!依山就势,构建防御工事!府衙营建,由你监工,务必坚固、实用、利于防御!”
“得令!”王猛咧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一座雄城拔地而起。
“柳七娘!”
“属下在!”柳七娘抱拳,英姿飒爽。
“命你率熟悉水性的临海兄弟,并招募沿江渔民,组建‘丽水营’!即刻勘察丽江航道,尤其是入海口‘鬼门关’水域!绘制详图,标记暗礁险滩!同时征集、督造适宜江海航行之战船、运输船!水师根基,便由你始!”
“遵命!”柳七娘眼中精光一闪,领命退下。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整个临时行辕瞬间高速运转起来。海陆川两地的官吏、工匠、民夫被迅速调动。铜鼎山脚那片沉寂了无数岁月的荒滩野岭,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
数日后,林大山轻装简从,只带着几名亲卫,踏上了铜鼎山。
山路崎岖,古木参天。越靠近山脚,体内那尊沉寂的铜鼎便越是活跃,发出低沉而愉悦的嗡鸣,仿佛游子归家。山风吹拂,带来泥土与矿石混合的独特气息,也带来丽江奔腾的水汽。
当他终于站在山脚那片被圈定为府衙核心区域、背靠巨大铜褐色山岩、面朝宽阔丽江河湾的空地上时,体内的铜鼎猛地一震!一股前所未有的、宏大而深沉的脉动,仿佛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顺着他的脚掌、腿骨、脊柱,一路向上,与他血脉中的铜鼎产生了无比清晰、无比和谐的共鸣!
嗡——!
一声只有他能清晰感知的、源自大地深处的低沉轰鸣,如同沉睡巨龙的呼吸,在他识海中回荡!脚下坚实的山岩仿佛变得温润,空气中弥漫的金属气息变得无比亲切。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与这座山、这片土地、这条奔涌的丽水,血脉相连!
“就是这里了。”林大山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那血脉相连的悸动,再睁开眼时,目光已坚定如磐石。他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混杂着细小铜矿石颗粒的泥土,紧紧握在掌心。
“此山为屏,此水为带。铜鼎镇守,府衙永固。”他低声自语,仿佛对着脚下的山峦,对着奔腾的丽水,对着血脉深处的古老铜鼎立下誓言,“海陆川的新生,便由此开始!”
夕阳的余晖将铜鼎山染成一片辉煌的金铜色,丽江河水波光粼粼,如同流淌的熔金。在这片承载着古老秘密与新生的土地上,一座注定将影响整个南汉东北格局的雄城,即将拔地而起。而它的主人,正以山为鼎,以水为鉴,牢牢守护着属于自己的根基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