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实务学堂内,初春的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落在打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
二十八名生员端坐在略显空旷的明伦堂内,神色各异,有期待,有茫然,亦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们面前,没有堆积如山的《四书章句》,取而代之的是算盘、规尺、新绘的《坤舆万国全图》拓本,以及刚刚由兵部职方司提供的、简化版的西南苗疆山川形势图。
第一堂课,由一位从户部福建清吏司借调来的老主事讲授“钱谷会计初阶”。
老主事经验丰富,于钱粮收支、账簿核算乃至各地潜规则都了然于胸,讲起课来引实例,数据信手拈来,生动非常。然而,台下生员的反应却泾渭分明。
那些原就在六部担任过书办、或家中经商背景的生员,听得如痴如醉,不时发问,与老主事探讨细节。
而另外几名由家中父祖,多是清流官员,举荐而来、指望借此寻个出身,自身却对算学一窍不通的年轻子弟,则如听天书,面露苦色,盯着那噼啪作响的算盘,眼神呆滞。
课后,矛盾便爆发了。
一名出身翰林家庭的生员,在斋舍内忍不住抱怨:“日日与这铜臭算盘为伍,与市井商贾何异?圣贤之道置于何地?家父送我至此,是望我通晓实务,佐君王治天下,非是学做账房先生!”
他的抱怨引来几名类似背景生员的附和。
然而,一名原在通州漕运衙门做了十年书办、凭着实干被遴选入学的年长生员,闻言冷笑一声,放下手中正在演算的习题,声音不大,却带着久经历练的沉稳。
“这位同年,陛下亲问,可能厘清一本账?若无账房之能,户部钱粮混乱,贪腐滋生,前方将士无饷,治天下从何谈起?圣贤之道,是教你明理,可没教你饿着肚子空谈道理。”
一番话,噎得那翰林之子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学堂内,这种源于出身、经历和理念的微小冲突,几乎无处不在。
消息很快通过学堂负责纪律的司业,传到了杨廷和耳中。
此刻的文渊阁内,杨廷和正与礼部尚书毛澄对坐。毛澄前来,正是为了这实务学堂的教学内容。
“杨公。”
毛澄神色严肃,语气却比之前缓和了许多,显是皇帝的态度和既成事实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学堂既立,授以算学、律例、舆地,乃至匠作之术,澄虽心有疑虑,然为国之需,亦不再多言。然,‘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若只重术而轻道,恐培养出之人,虽有干事之才,却无立身之德,非但不能为国所用,反成祸患。这经义教化,伦理纲常,绝不可废啊!”
杨廷和缓缓颔首,他早有此虑。
若完全剥离儒家经典,这学堂培养出的人才会被整个士林彻底排斥,视为异类,根本无法融入现有的官僚体系,更遑论发挥作用。
“毛尚书所虑,亦是老夫心中所念。”
杨廷和沉声道,“实务学堂,非为取代科举,乃为补益。其生员,亦需明礼知耻,通晓忠孝大义。老夫已思虑,当在学堂内设‘明经’课,不必如国子监般深究义理,但需讲授《大学》、《论语》精要,及《大明律》中关乎纲常伦理之条款。由翰苑选派敦厚博学之讲官任教,务使其技艺与德行并进。”
他这是在为这艘新船,加上一道传统的“压舱石”,使其不至于在风浪中偏离主流太远。
这既是对毛澄等清流担忧的回应,也是他自身理念的体现——他支持的,是“以实学固根本”,而非“以实学代圣学”。
毛澄闻言,脸色稍霁。这已是目前他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元辅思虑周详,如此……或可一试。”
送走毛澄,杨廷和立刻提笔,给实务学堂的山长,由一位与他理念相近的礼部侍郎兼任,写下条陈,明确了“明经”课程的设立,并亲自圈定了首批讲授的书目和讲官人选。
与此同时,西苑精舍内,梁正听着周遇吉关于在西南推行“教化”的详细方略,眼中光芒闪动。
“社学,土司子弟入学……遇吉,你所言‘允诺优异者入国子监或实务学堂’,此议极佳!”
梁正手指轻叩桌面。
“然,国子监门槛过高,实务学堂初立,规模尚小。朕在想,是否可在科举之中,亦开一隙?”
他看向周遇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譬如,于乡试、会试之中,增设‘明算’、‘明法’、‘舆地’等专科?虽不占进士正额,但予其中式者以特定出身,授以相应官职?如此,既可网罗天下实务之才,又不至与经义进士直接冲突,或可减少阻力。”
周遇吉闻言,心中一震。皇帝此举,是想将实务学堂的理念,反向注入到科举体系本身!
这比另立学堂,更加触及根本,但也更加艰难。他谨慎答道:“陛下圣虑深远。
然此事牵涉更广,恐非一时之功。或可先于实务学堂内积累经验,待其生员显出成效,再行推动,水到渠成。”
梁正笑了笑,知道周遇吉说的是老成谋国之言。“朕知道,急不得。但种子,总要先埋下。”
他拿起一份关于宣府军镇的奏报,转换了话题:“杨一清在宣府,用新编练的‘示范营’结合车阵、火器,小挫了鞑靼一部游骑,斩首三十余级,自身伤亡极小。看来,新法并非纸上谈兵。”
周遇吉精神一振:“此乃陛下励精图治之果!新军战法、精良火器,皆赖陛下支持。”
梁正摆摆手:“火器虽利,然朕听闻,西苑格物院那边,颗粒火药量产仍不顺畅,哑火率依旧有三四成。鲁胜跟朕立了军令状,说三月内必攻克此难关。”他语气中带着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
技术的进步,军事的革新,人才的培养,边疆的教化……无数条线在梁正的脑海中交织。
他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弈者,同时下着好几盘棋,每一盘都关乎国运。
而在皇家实务学堂的斋舍内,那位翰林之子,在最初的抵触后,看着身旁那位前书办生员熟练地运用算学,快速厘清了一笔复杂的驿站开支账目,并指出了其中一处不易察觉的漏洞,赢得了教习的赞许,他沉默了。
他第一次隐约感觉到,父亲和师长们口中的“末技”,似乎并非毫无价值。
夜晚,他点亮油灯,第一次主动翻开了那本被视为“匠术”的《九章算术注》, 在边上那本杨廷和亲自要求加入课程的《大学章句》。
算盘与经义,在这小小的学堂内,开始了它们艰难而必然的碰撞与融合。
民族的未来,或许就孕育在这微弱的灯火与翻书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