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阴县的清晨,是被急促的马蹄声和衙役惊慌的锣声撕裂的。
当顾云卿一袭青衫,在数十名神情冷峻的漕兵与数名便装锦衣卫的簇拥下,踏入县衙大门时,县令吴友仁正衣冠不整地从后堂奔出,脸上混杂着睡意与被惊扰的愠怒。
“何人胆敢擅闯县衙?!”吴友仁看清来人并非上官,底气稍足,尤其是看到顾云卿如此年轻,更是带上了几分轻蔑。
顾云卿没有理会他的色厉内荏,只是平静地扫视着这处江南富县的权力中枢。青砖墁地,廊柱朱漆,一切都透着股精心打理过的体面。
他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份札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鸦雀无声的院落:“奉漕运总督文大人令,核查江阴县漕粮征收事宜。相关人等,暂行留衙,听候询查。”
没有咆哮,没有刀兵相向,但这平静的话语却带着比刀剑更冷的寒意。吴友仁的脸色瞬间白了,他强自镇定:“本官乃朝廷命官,两榜进士!尔等无凭无据,岂可……”
“凭证自然会有的。”顾云卿打断他,目光转向一旁脸色煞白、试图往后缩的县丞钱广业,“钱县丞,请吧,带我们去账房库看看。”
钱广业腿一软,几乎瘫倒,被两名漕兵架住。吴友仁还想阻拦,却被一名便装锦衣卫看似随意地踏前一步,那冰冷的目光让他将所有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账房内,算盘、账册堆积如山。
顾云卿带来的两名精通书算的锦衣卫校尉立刻上前,开始翻检。顾云卿自己却并不动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县衙后院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玉兰,仿佛在欣赏春色。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有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吴友仁额头冷汗涔涔,钱广业更是面如死灰。
忽然,一名校尉拿起一本账册,快步走到顾云卿身边,低语几句。顾云卿接过,快速翻阅了几页,那上面记录着一些看似寻常的“杂支”、“损耗”,但数目和名目,与陈五以及之前密查的线索隐隐吻合。
他合上账册,走到面无人色的钱广业面前,语气依旧平淡:“钱县丞,这账册上,去岁腊月有一笔‘漕船意外修补费’,计银一百五十两,修理的是哪条船?经手人是谁?修补何处?可有工匠画押单据?”
钱广业嘴唇哆嗦,语无伦次:“这…时日久了,下官,下官需查查底档……”
“不必查了。”顾云卿从袖中又取出一张纸条,“这是苏州府‘永顺船行’的记录,去岁腊月,贵县并未在他们那里进行过任何超过五十两银子的修船事宜。那么,这一百两银子,去了哪里?”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钱广业,“还有,今春多征的‘帮贴银’,账上为何不见?是还没来得及入账,还是……根本没打算入账?”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尺子,量出了账目与事实之间的差距。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无形的刀,剥开层层伪装,直指核心。
钱广业彻底崩溃了,瘫倒在地,涕泪横流:“是…是下官鬼迷心窍…是吴县令暗示…漕帮那边也需要打点…这才…这才虚报了数目……”
“钱广业!你血口喷人!”吴友仁猛地跳起来,指着钱广业厉声喝骂。
顾云卿却不再看他们狗咬狗的丑态。
他转向带来的锦衣卫,声音清晰地下令:“拿下钱广业,查封其家宅,仔细搜检!请吴县令回后衙‘休息’,没有命令,不得出入。所有账册、文书,全部装箱封存,运回苏州!”
命令一下,如臂使指。漕兵与锦衣卫立刻行动起来,效率高得惊人。
处理完这一切,顾云卿才缓步走到面如死灰的吴友仁面前,看着他官袍上精致的绣纹,轻声道:“吴县令,你是进士出身,读的是圣贤书。陛下与文总督推行‘考成法’,是要天下官吏勤政爱民,不是让你们找到新的法子,往自己口袋里捞钱,往百姓身上刮油。你这份‘完美’的考绩,是用多少民脂民膏堆出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的声音依旧没有多少波澜,但话语里的分量,却让吴友仁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词。
顾云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混乱的县衙。
阳光照在他青色的衣袍上,干净而冷冽。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身旁一名锦衣卫小旗低声道:“立刻将此处情况,摘要密报石指挥使。同时,准备一份详细的案卷,我要亲自带回苏州,呈报文大人。”
他知道,江阴只是开始。
这把尺子量过的地方,污秽显现;这把刀挥向之处,魑魅魍魉必将无所遁形。
而他,就是陛下和文大人手中,那把最精准、也最无情的尺与刀。